1989年,汪曾祺的散文集《蒲桥集》出版,封面有这样一则广告语:“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这段广告语极为贴切地概述了汪曾祺散文的风格,他本人也曾说,“我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些,自然一些,家常一些。”散文名篇《葡萄月令》语言的诗性之美,集中体现在平淡自然、典雅洗练和音韵美质。
语言的悦耳历来是散文家们在创作过程中的自觉审美追求,语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文学作品的音乐美要靠语音这个物质载体才能得以传递。在汪曾祺这里,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汪曾祺也许是凭着直觉使小说获得语言节奏与音乐节奏的美妙组合。中国的古诗的音律研究主要从声、韵、顿这三个要素来分析,外加一个“调质”(指字音本身的和谐以及音与义的协调)。《葡萄月令》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首先来分析这一小段声音的节奏,中国的古诗有平上去入四声,读起来抑扬顿挫,散文同样也有他的语言节奏,声音的节奏主要在于长短,高低,轻重三个方面。其中轻重是韵律中的基本形式,而且轻重是一组相对概念,必须成对出现且相互依赖。韵律就是轻重成分的组合体。这一轻重组合体便是“音步”。立柱、横梁、小棍这三个双音节词连用,整齐,简洁,干净利落。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四个三音节词再次连用,并且还有一个“的”的韵尾。单双音节的交替使用使得语言节奏分明,错落有致。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八根,十根,六根,四根。再次呼应上一句的奇偶音节的搭配,外加“的”“根”的尾韵。寥寥数语,不失音律之美便勾勒出一个大小错落有致的葡萄园子。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刨”“搭”“摽”“缚”这些单音节字用得几极为准确,将葡萄搭架的主备工作写得井井有条,单音节连用能够营造一种像电影的长镜头,一镜到底,让一连串的动作变得干净又利落。
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三个“伸开”形成排比句式,使得动作流畅,舒舒展展,凉凉快快两个双声叠韵,形成一种对称的结构与和谐的韵律。韵的功能不仅在点明诗的节奏,更重要的功用在于把涣散的声音团聚起来,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曲调,从而获得语言的音乐节奏。
四月,浇水。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七月,葡萄“膨大”了。
八月,葡萄“着色”。
每一段的开头都使用相同的结构,月份加上几个双音节词,句式简洁,而且随着工作的忙碌,双音节词也在逐渐增加,这一点就是所谓的“调质”。“调质”就是指字音本身的和谐以及音与义的契合协调。而音律的技巧之一就在于选择富有暗示性和象征意味的“调质”。在每一段寥寥数语的开头中,读者能够感受到葡萄生长的全过程,给予读者一种时间流逝的感觉,一种由种植收获带来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带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这一小段完美地体现了汪曾祺散文语言的诗性美,一串一串与琳琅满目两个四字格的双音节词,和谐稳定,结构前后呼应,句式中又有对称之美,中间三个双音节词看似简单,其实充满了韵味,上文中提到了一个概念“调质,”而这个“调质”主要是语言的音义契合,而音义契合又从通过几方面的和谐得以实现,一个是发音部位,一个是音的清浊,最后一个是开齐合撮。最经典的例子就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一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嘈嘈切切的唇齿音交替进行,白居易不仅通过两个比喻来写本就难以描绘的音乐,而且通过这种唇齿音的双声叠韵来达到不同音乐的听觉感受。音律,平仄,修辞无一不精妙绝伦。
汪曾祺深受古代散赋骈文的熏陶,在《葡萄月令》中也有意无意地模仿古人,“饱满”“磁棒”“挺括”这三词用来描写葡萄成熟的形态,极为考究。饱满,乃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接下来用了“磁棒”“挺括”两个方言,尽管读者很大可能不理解这个词,但是有了开头的饱满,读者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在另外一个侧面就更能体现这三个词主要精彩之处不全在方言的韵味上,饱满(baoman)、磁棒(cibang)、挺括(tinggua)我们从这三个词的发音入手就能很快发现这三个词的韵母有着共同的特点,在现代汉语拼音中,有十五个韵母属于开口呼,分别是- i(前、后)、 a、 o、 e、ê、 er、 ai、 ei、 ao、 ou、 an、 en、 ang、 eng。这三个词中六个韵母其中有五个是开口呼的音,那开口呼又精妙在哪呢?上文中提到了“调质”,而这样的双音节词正是达到了音译义契合。
开口呼的唇形圆展饱满,发音清晰悦耳。语言中元音也是最清脆响亮的,这些正好与葡萄的形体饱满精神相契合。音律的技巧就在于选择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调质。例如形容一匹马奔跑时常用铿锵急促的字音,如驰骋。我们尽管不知道方言的准确含义,但是却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从语音的契合感受到方言给予的魅力。要是读者懂得这些方言,那便是锦上添花。“磁棒”是老北京方言,形容结实坚固。“挺括”是上海方言,大概指长得精神。这三个词短小而又精悍,又精妙又有力度,葡萄的饱满、结实、圆润和坚挺呼之欲出。
于音律美之外,《葡萄月令》还将长短句交错使用,使行文流畅无一丝生硬,汪曾祺散文文字的古朴典雅之气就来源于此。如下面一段文字: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其中,“热热闹闹、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眼界空阔、一览无余”这“四音节音步”使文章句式结构对称,节奏平稳,颇有古语的韵味,体现了汉语对称美和音乐美。汪曾祺不仅能自如地使用四字文言句式,而且能将文言句和现代白话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让人读来既能感觉到清风徐来的古朴典雅,而又不觉得晦涩难懂。
再如前述所举“三月,葡萄上架”两段,开头双音节短句和三音节短句连续以排比句式使用,接下来“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长句上场,长短句交替使用,错落有致,兼具音律与形式之美。
另外,引经据典与口语并用也是汪曾祺散文语言的一大特点。汪曾祺在他的诸多作品中都会经常引用一些诗词歌赋,有时候偶尔也会自己作诗一首。但同时他也是一位非常接地气的作家,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的方言、口语、粗话、玩笑等等。使得文风幽默不失风趣,融雅趣和俗趣为一体。可谓意兴所至,言语随之,自在,随意。
与此同时,汪曾祺又特别善于用比喻,让人读着就觉得生动有趣。“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它们蒙上一层蓝分分、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纽子”“磨砂玻璃”“生过孩子的少妇”“大秃子”这些喻体本身就为生活中的“大俗”之物,作者信手拈来,用在文中,自然增加了文章的生活气息。
无论是短语短句的使用,还是方言口语的穿插,抑或是修辞手法的运用,作者似乎并不追求语言的工整,而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看上去不求章法,实则属于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因此有人评说,汪曾祺的文字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很有味道,词与词、句与句之间有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明白如话、以俗为雅的语言,疏密相间、张弛有度的结构,同中寻异、收放自如的内容,加之作者文章中旷达的人生气度和胸怀,让我们醉心于汪曾祺笔下种植葡萄的农事乐趣,醉心于汪曾祺强大的人格魅力和面对人生遭际时淡泊从容的态度。以心驭文,文随情起落,自然水到渠成。如果此时让我们用一句话来总结汪曾祺的散文风格的话,那便是“道法自然俗即雅,情至真时文自工”,正可谓春初新韭,秋末晚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