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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草野的提灯者

2024-04-02   来源:贵港新闻网-贵港日报   作者:剑 书  

阅读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何述强散文集《时间之野》,我用了三周多的时间。这当然不是确切的阅读用时,而是阅读的时间跨度。对于新著,我总是保持一种慢热,情绪的沉降和感知的消化,总是需要花去太多的时间。轻轻翻开书页,目光移动的速度是缓慢的,沉浸式穿行其中,不知时间流逝。

在《沉寂中的轰鸣》中,何述强如此写道:“上天赋予我一双与其他人相比更悲凉的眼睛,因此,我的眼前起起落落的物象是一些荒凉透骨,被人类遗弃的废墟。”自我认知的审视,一语道破作家创作的隐秘通道,在这个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那双悲凉的眼睛在门角落定,用孩童的天真拙朴和作家的庄重深沉,打量、注视目之所及的事物和光怪陆离的世相。倚门站立,眸眼明亮,这绝不是上帝的视角,而是一个卓异的作家与特定物质以形而上的意识对话的方式。它是凡人视角,也是非凡的视角。从这样的视角窄门迈进去,何述强看到无形的时间幻化成有形的鞭影,变着法子抽打他的血肉之躯,悠来荡去,神出鬼没《时间的鞭影》。在很多的有月光的夜晚,他踩着月色走到溪流边抚摸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星月朗朗,文字盈手,那一刻他第一次触摸到文字的锋芒,第一次读到镌刻在大地上的文字(《故山松竹月》)。有些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一些重大使命的达成,需要时机选定的那一个人来完成。恰如童年月夜抚摸石上文字的何述强,多年以后他成长为“仫佬族散文三杰”之一,或许在那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文学那道微弱而恒久的光已经将他照耀,他的使命就是把这道光濯洗得光芒四射,然后将其披挂上身,纵马向前,绝尘而去。

诗意潺潺流淌,是散文这一文体经典化的特征之一。这种诗歌的属性,绝非浅白浮泛,强扯硬塞。水碾房沉寂中的轰鸣、荒野寂寞的坟碑、行走在洪荒旷野中的石龟、流逝无声的江河、隐伏的村庄……这些物象或沉静舒缓,或声响激越,生命的响动抑或说文化的符号在何述强的胸腔旷野里生生不息,构成了他具有岭南散文书写特质的生命诗学。譬如,那笔画凝重如同叹息的碑文(《寂寞的坟碑》),那在傍晚时分被众人抬回家,双脚第一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故乡的风中轻轻摇晃死去的叔叔(《死亡故乡》),还有那穿越莽莽深林,脖子系挂家信飞奔回家的义犬来宝(《来宝》),毛南族古老的感恩圣母娘娘还愿仪式……凡此种种,徐徐铺展何述强散文的诗性底色,这种底色是伤痛的也是昂扬的,是凝重的也是灵动的,是朴实的也是典雅的。我一直认同一种写作观,即任何文体的写作都需要得到诗歌金手指的点染,否则,文本干涩干巴,仿佛一块大旱之下的稻田,枯涸开裂,令人眼睛冒烟。显然,古意悠然的诗学传统赋予何述强的散文一双可以激起风云涌动的翅膀,借助这一翅膀,他不必借用《百年孤独》里那张神奇的床单就可以实现跃地飞升——文本背后艺术力量的腾空而起。

何述强和历史烟云凝视对话的篇章,含蓄蕴藉、古风习习,穿透当下与往昔,纵横地域与时空,极具时光淘洗后经典化的可能。一块墙上身世扑朔迷离的青砖,何述强以手抚之叩之,深切感受到青砖的铁青蕴藏钢硬的力度和幽古的意蕴,来自历史岁月深处的声音带着文化的脉动,回响在旷寂无人之处(《青砖物语》)。只有在历史文脉之河披星戴月拨草攀崖而来的人,才有可能回身向月下迷津的来处投去深长一望;只有对古物身上依附的历史之重心怀向往、眷恋、敬畏,才会一再注视一块青砖深长赞叹,如痴如醉。青砖的质地、色彩和语言,在作家的笔下得以复活和呼吸,它一定映照过哪一张动人的容颜,也一定浮现出作家那双思接千载之后深不可测的眸眼。

踏足荒野,寻幽探古,向历史的深处掘一口古井,畅饮甘泉,意蕴悠长,在一咏三叹之中,古城墙的砖头和基石,那些受过历史重创的历史残片正在编织一段年代久远的苍凉遗事。关帝庙里,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周仓侍立阅读《春秋》的关公坐像一旁,大刀守护的这一场阅读盛宴,因冷兵器的加持而撼人心魄。贵阳阳明祠、乌雷伏波庙、血染的湘江,叙说着得道圣人、白发将军和铁血壮士的传奇。研读《拉住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荒野文字》《青龙偃月刀守护的阅读》《应说阳明旧草堂》《乌雷的那一场雨》《聆听湘江,回首苍茫》等篇章,我仿佛看到一个独行草野的提灯者在白昼夜晚徐行疾走,当他刹住脚步已是发肤染霜,灯火零落。在返回旧时城墙、荒野坟碑、祠堂古庙、战场遗迹的路上,何述强手提的灯火忽明忽暗,走到道途深处,那灯火突然光芒四射,历史信息的辉光和当下芜杂现实交相缠绕,不绝如缕,而后各自落定,面目分明。这一道游走在时光暗影里的光,往下看可以照见我们的来路和去路,往上看可以触摸到人类精神领空的星云——那些若即若离,遥不可及的古人、古物、古事,如此深邃神秘,如此庄严厚重。灯火照途,在文字的桑田古路上从历史走到大地,从大地走到天空,我可以感知到作家语言震颤的律动,看到雷电虹霓的夺目光彩,而那提灯者,踩下深深浅浅的足迹,留下斜斜长长的身影,孤独寂寞但却热度灼灼,不可遏止!

背负家国天下的行吟者,他的行囊总是怀有“江山诗意此中藏”。木村坡、和尚岗、侗天湖、七百弄、铁城、灵渠、龙江河……何述强用锄头云种花式的笔调,描摹了一处处动人的景致,他绝不做打开摄像机那样的机械录制和呈现,他要做的是有什么样的心怀就有什么样的风景,风景里灌注着他深沉的情思和超拔的想象力。否则,他不可能看到火塘边讲故事的老人在传递一个古老村庄绵延数百年的秘密(《木村坡的温暖火塘》),不可能体味到鹿寨的和尚岗是一本书,气息浓烈的原始森林就是书中最幽暗深邃的章节(《和尚岗是一本书》),更不可能发出千秋眉眼龙江河远去的风帆终归尘土,极至终古寂寞的浩叹(《千秋眉眼龙江河》)。

何述强的文学审美趣味,应是趋近时光久远的进士文化。他胸中激荡家国情怀,笔下展现万千风云:一块古砖、一枚落叶、一位古人、一座古碑……这些微小抑或极具重量的物事,在赤诚倾注、呕心沥血中光影交织,结构成他那苍茫沉郁、壮怀激烈的文本图景。谁在时间之野深情吟唱,谁在大地之上沉思默想、激扬文字——何述强在散文的场域里曲折穿行,他的文字既有中华文脉的自觉传承,又有悠远历史时空的重量。他书写大地的隐秘,激越、忧伤,那是他生命的低吟浅唱,是他的心神与物象的高度合一。他用独具棱角、样貌、锋芒的文本,捍卫散文文体的传统和尊严,同时也拓展了散文写作“怎么写”的多种可能性。

散文易写难工。散文这一文体发展到如今,文体创新求变、技巧多样化在多维度拓展。就当代而言,涌现了史铁生《我与地坛》、余秋雨《文化苦旅》、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周晓枫《巨鲸歌唱》、蒋蓝《黄虎张献忠》、庞余亮《小先生》、王彬《旧时明月》、郑彦英《风行水上》、祝勇《纸天堂》、熊育群《路上的祖先》、塞壬《匿名者》等优秀散文作家和作品,但散文也面临着与时代疏离、切入现实的力度弱化等困境。散文创作要走出窘迫的处境,必须得对这一文体有深度思考和创新实践,从而建立起“散文创作的雄心”,向着高处厚处深处前进。何述强的《时间之野》,充盈着散文这一文体形制的秘密和个人锋芒的道法——当是我等细细研读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