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岁月沉香

凌晨五点半，床头闹铃又如期响起，尖锐的声响却已不再是催促的鼓点，反倒像晨鸟啼鸣，唤醒了一段渐渐拉开序幕的崭新时光。我缓缓睁眼，指尖触到枕边手机的瞬间，紧绷三十五年的弦骤然松弛——今日是退休首日啊！原来每天借着凌晨的星月之光，开车从城市的最西边到城市的最南边，一路听书，那每天往返的四十公里路程曾经也充满了文学大师们陪伴的温暖。每天一个半小时，日积月累，不知聆听了多少名著，何其幸运！

现在，告诉自己：安心吧，已经跟美好的教学生涯好好告别了。蜷缩在暖被中，伸一个“四肢畅达”的懒腰，骨头缝里都透着久违的慵懒。再次与过去那个步履匆匆的自己作别。深吸一口，是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缓舒一气，尽是无牵无挂的轻盈。“春眠不觉晓”的闲适，此刻才真正体味——原来不被闹钟催着起床的清晨，连呼吸都带着诗意。

多年的晨兴习惯早已刻入肌理。于是换上素衣布履，推扉而出。“去看看今天的自己吧！”清晨的风带着草木的微凉，拂过脸颊，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脚下的路，依然是校园的路：一辈子都生活在校园，父母生育我于校园，长大了去读师范学校，毕业后工作生活也都回归校园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的因缘？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往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般的奔波，如今化作“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的从容，也很不错啊。路边几百年的大榕树、墙角的花花草草，竟都是未曾细赏过的景致。

转角处，80多岁的黄工夫妇依旧肩并肩漫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黄工的手紧紧牵着老伴的手，步伐缓慢协调，偶尔低声絮语，笑容平和如静水深流。春时见他们在花丛中簪花，夏时见他们在树荫下扇凉，秋时见他们踏叶而行，冬时见他们相互暖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们的背影，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却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深情，刻进了朝朝暮暮的相伴里，这便是我眼中爱情最本真的模样。

前行不远，忽闻“呱唧”一声轻响，抬眼望见一辆消防车停在路边，消防员们站在拖斗里摘木菠萝。那树长得苍劲挺拔，枝丫间挂满沉甸甸的果实，像缀满了金黄的灯笼。一位消防员踮脚拽果，另一位快步捡拾，脸上带着质朴的笑意。围观的居民闲话着“这果子定是清甜”，消防员们只含笑摆手让大家远离，以避免被巨大的果实砸伤，便又继续忙碌。他们不仅是赴汤蹈火的勇士，亦是烟火人间的守护者，这份藏在寻常巷陌的温暖，最是动人。

小区门口已是人声喧闹，年轻的父母在告别上幼儿园的娃娃。“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此处虽无莲蓬，却有几个泪眼婆娑的孩童，哭声像清脆的童谣，此起彼伏。年轻的父母们俯身安慰，拭去孩子的泪痕，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牵挂；生命的美好，恰在这懵懂的啼哭与温柔的守护中，代代相传。

穿园而过，便至小区湖畔。“云镜乍磨花潋滟，露珠细泻叶玲珑”，清晨的湖面静如明镜，倒映着天光云影。碧绿的荷叶挨挨挤挤，像撑开的绿伞铺满水面，其间点缀着各色荷花：盛放者“粉面含春威不露”，花瓣娇嫩如少女颊；含苞者“小荷才露尖尖角”，羞涩藏于碧叶间；半开者“犹抱琵琶半遮面”，风姿绰约韵味无穷。微风拂过，“香光波影亭亭出”，荷香清浅，沁人心脾，让人想起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雅，沉醉不知归路。

湖边小径上，烟火气愈发浓郁。邻居大爷大妈拉着小车去买菜，与熟人寒暄时，笑容里满是怡然；也有退休教师躲在一隅晨练，“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悠扬的音乐中，太极的舒缓，广场舞的轻快，瑜伽的曼妙，皆是岁月静好的注脚。他们的脸上，没有职场的疲惫，只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这便是退休生活最好的模样。

踱至学校饭堂，人声鼎沸，香气扑鼻。包子、油条、豆浆、稀饭，几十年来日日相见的早餐，今日吃来却格外香甜。找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大学生们朝气蓬勃的面孔，听着亲切的闲谈，忽觉过往的忙碌皆成序章，眼前的烟火才是当下。

归家途中，忆起Z姐姐昨日相赠的油茶。“密宇深房小火炉，饭香鱼熟近中厨”，归家后便忙不迭煮开半锅，撒少许盐调味，碗中铺好花生米、油果、米花、香菜与小葱，滚烫的油茶倾泻而入，搅拌间香气四溢。“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茶香混着姜香，微辣带咸，一碗下肚，暖意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所有的倦怠都烟消云散，只剩酣畅淋漓的惬意。

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沙发上，暖意融融。闭目沉思，退休后的“计划”在心中徐徐展开：要“早睡早起身体好”，不负“春眠不觉晓”的晨光；要跟木子姐姐学跳舞，学她身姿如“舞低杨柳楼心月”般灵动；要跟丝儿学做小组长，修炼“运筹帷幄”的从容；要跟杰杰学投资圣经，懂得“积谷防饥，未雨绸缪”的智慧；要赴从小培养我读书的老舅父之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弥补往日聚少离多的遗憾；要读完获赠的《四书》，在墨香中丰盈心灵；更要远离手机，“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让时光慢下来，沉淀岁月沉香。

“诗眼倦天涯”，三十五年职场奔波，如一场繁华旧梦，而今梦醒，终得归园田居。退休不是终点，而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新起点。推窗望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鸟儿欢唱，孩童嬉闹，这烟火人间的美好，皆在眼前。

愿往后岁月，“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以草木为邻，以诗书为伴，以烟火为乐，在时光的褶皱里，积淀出最醇厚的沉香。退休首日，岁月温柔，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