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腊月,浓浓的年味便在田野乡间弥漫,家家户户着手准备年货。新衣服、大红春联、鞭炮……要准备的东西真不少,不过最紧要的是预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以慰藉一年来的劳累奔波,同时犒劳犒劳很少油水的胃。在这一顿盛宴上,有一道菜又显得尤为重要,那就是过年鸡。
过年鸡一般选择那种羽毛鲜艳、矫健灵活的大公鸡。大年三十,一早起来就杀鸡。待一切收拾停当,中午开饭之前,先敬老天爷,供品一般是整鸡、整鱼和刀头肉,再烧纸钱,祈求老天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一家大小健康平安。
每年过年之前,我的任务就是看好过年鸡。那些年农村里小偷特别厉害,什么都偷,公鸡能卖好价钱,自然更是他们喜欢的猎物。母亲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明知道鸡放养很危险,关在笼子里就没事,却因为舍不得鸡关在笼子里会变瘦而非要放养。连续三年我家预备过年的公鸡都被偷了,一家人气得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
十岁那年,村里流行鸡瘟,全村只有我们家还剩一只公鸡。那只公鸡特别漂亮,大红冠子,像顶着一朵火。金黄色和红色夹杂的羽毛,像柔滑的绸缎。绿色尾巴高高翘起,走起路来气定神闲,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这样的品相拿到市场上卖,怎么着也是最高价。
学校刚一放寒假,父母就给我安排了看好这只过年鸡的任务。虽然本该轻松自在的假期因为有了这一束缚而变得不那么愉快了,但我还是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每天无数次地搜寻着公鸡的身影。好不容易熬到二十九,我暗自庆幸,猜想今年一定没事了。每隔十分钟,我便唤它一次,它只在房前屋后活动,找起来并不难。
下午,父母到邻村堰塘买鱼去了。几个小伙伴到我家玩,我们跳绳、踢毽子,玩得不亦乐乎。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猛然想起鸡的事儿,赶紧找,其他人也帮着找,找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也没有公鸡的踪影。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坝里,任后悔、害怕和愤怒的泪水恣意横流,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着可恶的偷鸡贼,恨不得将他(她)千刀万剐。
不久父母回来了,把我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还好没有挨打,我想是因为父母前几年自己也守不住过年鸡的缘故。他们怀疑是本村人作案,因为本村的人才熟悉那只公鸡的习性,而且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迅速作案并迅速消失。母亲扯开嗓子破口大骂可恶的偷鸡贼,骂了半天,没人接腔。又挨家挨户地去查看鸡笼,但是没有。前几回也是这样。
天已经黑了,晚饭摆在桌上,我们却都没有吃一口。
半夜,我想着丢鸡的事,一直睡得不踏实。忽然,“咕—咕—咕”,一声响亮的鸡叫传来,我噌地跃起,披上厚衣服,来到父母的房间。母亲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此刻正酣然入睡,而父亲已拉亮了灯坐在床头。“爸爸,我听见……”“嘘。”父亲示意我别说话。“咕—咕—咕”,又是一声清脆的鸣叫,这次我和父亲都听得很清楚,正是我家那只公鸡的叫声!循着叫声,肯定就能找到它,我倒要看看是哪家人这么讨厌,竟干小偷的勾当,说不定以前的鸡也是他偷的,这次一定要叫他彻底还回来!屡次丢鸡的愤怒和即将揭晓偷鸡贼的兴奋,快要把我的胸膛胀破了,我恨不得即刻飞出房间。然而父亲却不慌不忙。我示意叫醒母亲,父亲摇摇头。我和父亲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后,父亲却又退了回去。
“你去睡吧,我再想想。”父亲说。
那天晚上,父亲终究没有去,还叮嘱我这事不要告诉我妈。我虽然万分地不情愿,还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大过年的吵架不好,而且一吵邻居就都没得做了。”这是父亲后来对我解释的理由。淳朴的父亲把邻里之情看得比物质重要得多,哪怕明知这仅是自己单方面的行为。
父亲的这种处世方法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让我不屑,甚至,我认为那是一种懦弱。如今,在经历了人生的一些风雨之后,我渐渐理解和认同了父亲。宽容别人,也是宽容自己。很多时候,以牙还牙、快意恩仇的结果是伤了别人,自己也弄得身心疲惫,痛苦不堪。学会宽容,让自己心胸开阔,心境平和,不为俗人俗事所扰,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年偷我家过年鸡的人是谁,但正因此心中少了一份恨意,多了一点空间,承载世间美好。如今,我亲爱的父亲已离我而去,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世无争的他能够活得自由快乐,过上他心中与世无争的理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