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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深处一青松

2025-12-14   来源:贵港新闻网-贵港日报   作者:潘大林  

来到金秀瑶族自治县,除了攀登圣堂山,另一个目的,就是寻访王同惠纪念亭。

在上一世纪初,王同惠曾是个名动一时的奇女子,作为我国第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女学者,她1934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这个长相标致、身材曼妙又聪慧过人的姑娘,凭着自己熟练掌握的法语,翻译法国许让神父的著作《甘肃土族婚姻研究》。毕业后的一年里,她完成了译作,她的男朋友费孝通也完成了从英文翻译的《社会变迁》一书。两人所学专业一致,志趣相同,互相鼓励支持,共同校阅书稿,使译著成了他们最好的爱情结晶。1935年,她和从清华研究院毕业的费孝通结婚,108天之后,接受广西省政府的邀请,前往大瑶山地区,开始了关于瑶族的社会调查。

1935年8月18日,他们进入到金秀的大瑶山区,进行近两个月的社会调查。12月16日,南方山区的冬天冷得瘆人,他们在去罗运乡的途中与向导失去联系,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夜色里,费孝通看见前面有一处形似房屋的建筑,便趋身前往探看,他的脚一下触到什么机关,轰隆一声,身体下陷,头上木石俱下,顷刻便动弹不得。细看时,原来他落入了瑶人用来捕捉猛兽的陷阱。

王同惠见状,边呼叫着丈夫的名字,边上前奋不顾身地搬开砸在丈夫身上的木头、石块,将他扶到一边,看到丈夫的腰部腿部都负了重伤,便说:“我们是生死夫妻,我去找人来救助!”便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费孝通忍着剧烈的疼痛趴在地上,耳畔听着森林里传来的猛兽低沉的吼叫,心中唯有默默地为爱妻做着祈祷。

天亮了,仍未见爱妻回来,他想到了自救,便慢慢向前爬动,一直爬到傍晚,才终于遇到一位瑶族妇女,向她叙说了自己的遭遇。妇女马上回村去,找来两位瑶族男青年,轮流将费孝通背回村里。但王同惠却一直没有踪影,罗运乡副乡长盘公西便组织起全村16岁以上男子,出动到周围寻找王同惠。他们一连找了六天都没有结果。到了23日晚上,费孝通梦见爱妻掉进了水里,次日他将这个梦境告诉村民,让他们到各水潭留意寻找。就在这天,他们终于在罗运乡与古陈乡交界的一处滑冲找到了王同惠的遗体,原来那天她急于救助夫婿,行走中不慎跌下了悬崖……

瑶民们为王同惠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挑选了八位身强力壮的青年,分别抬着王同惠的遗体和负了重伤的费孝通来到桂平的江口渡口,再用船送他们往梧州。最后,王同惠被安葬在梧州的白鹤山,费孝通请人精心设计了墓地,还拖着重伤之身,撰写了一篇感怀沉痛的碑文,让人镌刻在墓碑上。

六巷乡这里的王同惠纪念亭,是瑶族同胞于1985年为纪念王同惠遇难50周年修建的。为了找到这个地点,我也颇费了些周折。从金秀县城到六巷乡,导航显示有两条路,一条走355国道再转669县道,全程84公里,要走2小时10分钟;而从355国道转县道611再转县道669,耗时虽然一样,但要多付高速费。我便选择了第一种走法。一路上都是盘山公路,转得司机都快头晕了,我则万变不惊,好好地睡了个午觉,到达六巷乡已是下午五点钟,太阳已薄西山。六巷乡就在平南县的北帝山和金秀县的圣堂山之间,圣堂山号称桂中第一高峰,海拔1979米。两山之间,山峰林立,新中国成立前交通极为阻塞,费孝通和王同惠就靠着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大瑶山的山山水水,其艰难情况实在难以想象。

乡政府就在一个小山头上,是一幢三层七开间的小楼,门前立着金色的牌匾。周围有数十户农家,房屋都是钢筋小楼,立面建得颇有特色,一些农家就此开着饭店什么的,在上一世纪三十年代,建造这些农家房屋根本是无法想象的。要是有现代这样的条件,王同惠就不会遭遇那样的惨剧了。

六巷乡虽然偏僻,但乡政府周围停了不少车,还不断有汽车摩托车开来,有的人凭着装束一看就知是游客,到了这个时间点,他们显然要在这里留宿了。

我们向周边的群众打听王同惠纪念亭,他们都很熟悉,也很热心,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沿着乡政府后面的一条公路向前走去,来到一个小山包之下,眼前出现一溜石级阶梯通上山包之上,路旁的石碑告诉我们,纪念亭就在上面了。石级两旁长满了红椎树,口径有一二十厘米。间或有粗大的柳州杉,笔挺地直插云天。遥看四方,民居大多都为茂密的林木所掩盖,南北两面挺立着伟岸黛蓝的远山,那显然就是圣堂山和北帝山了。

尽管已近中秋,但森林中还有高亢的蝉声迎接着我们的到来。我怀着虔敬的心情,一步步走向这位曾谱写了一出高亢的爱情传奇的女性。纪念亭前,屹立着一株高耸入云的老松树,粗大的树身至少有五六十厘米,我用双手比试一下,一个人还无法抱过来。树身上有一道道硬厚的树皮,它们完好无损的状态说明没遭受过什么磨难。按树龄,这棵树也许还没达到古树的年纪,但如果以名木名之,却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它的身上,铭记着一代才女王同惠为救夫婿勇于献身的传奇经历。

松树,是我国大地上最为常见的乔木,因它常年碧绿,能经霜傲雪,宁折不弯,因而常被用来比喻人的坚强品格。古人将松竹梅称为岁寒三友,将松树摆在首位,是骚人墨客笔下纵情赞叹的对象。因而王同惠纪念亭前这棵傲然屹立的青松,便成了她的精神化身而深受尊敬。

亭子为四角形,亭檐下用魏碑体镌刻着“王同惠纪念亭”五个大字,亭子四围设有护栏和座椅,显得朴实无华,正适于主人那内敛贤淑的品格。甬道两旁,一边有王同惠事迹的介绍,一边立着两块石碑,一块是40年前六巷乡政府立的,一块是费孝通先生于1936年前立于梧白鹤山的石碑的复制品。

碑文如下:

“吾妻王同惠女士,于民国二十四年夏,同应广西省政府特约来桂,研究特种民族之人种及社会组织。十二月二十六日于古陈赴罗运之瑶山道上,向导失引,至迷入竹林。通误踏虎阱,自谓必死,而妻移巨石,得获更生。旋妻复出山林呼援,终宵不返。通心知不祥,黎明负伤,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踪。萦回梦祈,犹盼其生回也。半夜来梦,告在水中,遍搜七日,获见于滑冲,渊深水急,妻竟怀爱而终。伤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乡县人,来归只一百零八日。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五月,费孝通立。”

读着这通碑文,使人依然能感到费孝通先生那番椎心泣血之痛。

妻子王同惠离世之后,费孝通先生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那就是继承妻子遗志,为发展中国的社会学人类学事业作出贡献。他在给吴文藻教授的信中说:“同惠既为我而死,我不能尽保护之责,理当殉节。但屡次求死不果,当系同惠在天之灵,尚欲留我之生以尽未了之责,兹当勉力视息人间,以身许国,使同惠之名,永垂不朽!”吴文藻教授称这番话沉痛、正大而又理智。

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费孝通在后来的日子里潜心研究,积极著书,成了我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曾任第七、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1988年,他荣获联合国大英百科全书奖。

费孝通写下了数百万字的著作,其中在其导师马林诺夫斯基指导下完成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成为国际人类学界的经典之作。

此后,费孝通不畏艰难险阻,于1978年、1981年、1982年和1988年先后多次来到大瑶山调研,为大瑶山的发展出谋划策,与瑶民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多年之后,他写下了一首五言诗,表达了他对大瑶山的深厚情谊和对人世的深刻感悟:

心殇难复愈,人天隔几许。

圣塘山下望,多经暴风雨。

坎坷羊肠道,虎豹何所惧。

九州将历遍,肺腑赤心驱。

彼岸自绰约,尘世惟蚁聚。

石碑埋又立,荣辱任来去。

白鹤展翅处,落日隈远墟。

民间有“万物皆有灵”的说法。具有灵性的确实不只是人类,也不只是动物,还包括植物等等。1966年,美国测谎专家巴克斯特在马里兰州的实验室里,通过对龙舌兰等植物的测试,发现了植物居然具有感知人类思想感情的能力。若果真如此,王同惠纪念亭前的树木,特别是那株高大的青松,一定会感受过费孝通先生那份失妻之痛、痛后的感奋、感奋后的振作,振作后的一往无前,如此看来,名木的身份它就实至名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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