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门城楼把黄昏浸在郁江里漂洗的时候,我正触摸着青铜器皿般温凉的砖石。江水携着碎银似的波光漫过堤岸,青苔悄然爬上石板的皱纹。那些当年被竹篙挑破的晨雾至今还在水面沉浮,驮着商船遗落的半部岭南志。
城墙缝隙里隐约传来铜铃的胎动,商队的蹄铁早已在驿道钙化成赭色岩层。暮色踏着雉堞的齿痕,仿佛是戍卒举着火把,巡游在星辰的棋局里。木棉用猩红的手指叩击门环,年复一年将春天敲出青铜的颤音。
徐霞客的竹杖曾挑起最后一缕霞光西去,江心漩涡里还旋转着贡生掷钱的豪情。翼王的旌旗猎猎作响,把江水卷成向北的锋刃,却斩不断石缝里渗出的南音。此刻,城楼已褪去铠甲,化作夜色里游弋的锦鲤,鳞片抖落满城灯火。我伸手接住的每缕光影,正是历史深处溯游而来的星辰。
乳泉井的水
夏季的雨漫过胡南藩题写的石阶,古佛用露水誊抄《华严经》。乳泉在龙华寺的钟摆里涨潮,白瓷碗盛着宋绍兴十二年的月光,仿佛铜鼓的纹饰在窖池深处飞舞。
崖壁的石块带着乾隆二十四年的掌纹,走进了历史的诗篇;简堂和尚的袈裟拂过刘公井沿,沉没在梦中的星河。泉水的气泡托起西山千年的茶香,那些未及看清的朝代在空气中悬浮;有人把诗稿折成纸船,载着乳白色祷词漂向某个黄昏。
藤萝垂下的经卷裹着蚕丝般绵长的地质史,梵音在断层带结晶成舍利。细数着崖壁上同治年间的茶渍,忽然有乳色从《浔州府志》扉页渗出——又见陆荣廷修建的凉亭,石凳长出铜钱草脉络的碑文。
井栏裂纹里,千年古榕正用根系反刍月光。那些被僧袍拂拭的时辰,化作石英脉中流转的银河。此刻我舀起的半瓢星辰,仿佛浸透了康熙年间未干的汗水,与胡南藩遗落的半阙《游思灵山记》。
犀牛岭的黄昏
当紫荆山的风掠过犀牛岭的脊梁,古松的枝桠便抖落一地铁锈色的黄昏。营盘的土墙爬满小草,石缝里渗出的,是那年熔炉未冷的火星——韦家横屋的十二座铁炉仿佛仍在记忆深处呼啸,铁砧上溅起的星光,坠入犀牛潭的瞳孔,化作千柄沉默的刀枪。
拜旗石上有蜿蜒的纹路,1851年的呐喊在苔藓下蛰伏。练兵场至今记得马蹄与草鞋的较量,风掠过时,仍能听见马的足音与喘息,在暮色中织就一片金戈的潮声。
洪秀全的雕像静静地站立着,青铜的衣袂灌满南方的骤雨。他的目光切开时空,将硝烟凝成三界庙飞檐上的一滴雨露——那场突围的号角,仍在傅家寨的残垣上回响,而风门坳的月色,已锈成史册里一枚带血的箭镞。
犀牛潭的涟漪一圈圈推开,像极了未写完的檄文,打湿了陈列馆的玻璃。锈蚀的矛头在展柜中低语,寂静中,炭灰与铁渣仿佛在复燃,灼烧着每个俯身观展的瞳孔。
此刻,古营盘的土墙正与紫荆山的暮霭对饮,醉意朦胧时,松涛便成了战鼓。而每一颗坠落的松果,都是一粒未发芽的种子,等待某阵风雨——重新生长成大地的希望。
南山寺石刻
晨光斜斜地裁开狮山的雾气,南山寺洞窟的唇齿间,衔着一卷卷北宋的墨迹。石佛低眉,指尖摩挲着崖壁。那些被钟乳润泽的姓氏,正以隶书的筋骨,篆刻王朝的倒影。元文宗笔锋如剑,劈开岩层,“南山寺”三字在御碑上生长,像那株倔强的菩提。
风在八角亭的飞檐穿梭,吹散李纲诗句里的烽烟。石鲤跃过流米洞的传说,而葛洪的丹炉,仍煨着半截未烬的木头。不老松的根系,蜷缩成千年未解的结,将帝王、僧侣与过客的叹息,织进同一片苔痕。
暮色漫过飞来钟的锈纹,铜声潜入郁江的肺腑。那些被暮鼓敲打的历史,在摩崖的裂隙中发酵成琥珀。而月光如拓印的宣纸,轻轻覆上石佛的额头——时光在此合掌,万物皆是碑文。
我将拓片刻在脑际,就从北宋端拱二年走进了千年历史的长河。
漪澜塔笔记
白鹤滩以南,时光的褶皱里立着一位忠实的守望者。那些被江水浸透的砖石间,至今仍刻着风雨雷电的烙印。初夏的雨还在飘着,苔藓在第九层洇出星图,每道裂痕都是浪涛在石头上镌刻的深情——当货轮拉响汽笛穿过罗泊湾大桥,你斑驳的影子里依然泊着嘉庆年间的木帆船。
蓑衣滩的浪花在暮色里转调,此刻的郁江是披着流光的舞娘。二百零七级石阶盘旋而上,如同展开一卷泛黄的航行日记。六角铜铃在第七层檐角悬了整整两个世纪,摇碎的月光里,我触到道光年间某位书生刻在砖墙上的诗行正在微微发烫。
钢筋森林在江对岸生长,你斜指南天的姿态,却高耸云端。新漆覆盖的塔刹下,昔年镇水的符咒与二维码和平共处。当跨江大桥的斜拉索拨动黄昏,我看见你斑驳的三十五扇花窗里,正同时流淌着红砂岩的呓语与光纤的脉冲。
暮色漫过第八层观景台时,归航的驳船正把灯火种进江心。老妪在塔下拉家常,孩童绕膝嬉戏。塔影在粼波中蜿蜒成墨色的航道,而那位步履蹒跚的老舵工,终于在他的第两百个秋天,等来了钢桁梁桥接住的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