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爸他快要走了,你们……快回来吧。”
夜正深,是人们熟睡的时候,侄子突然打电话跟我说。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失神地下了床,迅速收拾东西,开着电瓶车直奔村里去。
夜风刮得我脸生疼,这个夜晚就像我赶回去见爸妈最后一面的那个晚上,依旧觉得难以置信,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要离去了呢。
侄子站在门口,双目乌青,无措且不安。
“姑姑,你回来了。”
“阿明,你爸怎么样了?”
我停好车,拿着东西边走边问。侄子不安地跟着我进门,“不行了,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是啊,快月底了。”我也忍不住悲伤起来,这人要走,在村子里是有点说法的,要么月中走要么月底走,我哥熬不过这个月底,大抵就是这几天要走了。
我推开哥哥的房间门,看见被病痛折磨得只剩皮包骨的哥哥,心口钝疼,泪水忍不住溢出。
我颤声喊着他,他没有醒来,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在。我和侄子守到天亮,公鸡准时啼鸣,嫂子很快洗米煮粥。哥哥已经醒过来了,他精神挺好,我们意识到这是哥哥回光返照,便更加沉闷苦涩起来。哥哥好像看不到我们在为他即将离开而难过伤心,他艰难笑着,拉着我们说以前那些事。
墙上古旧的挂钟的钟摆一摆一摆地嗒嗒响,在告诉我时间的流逝,告诉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哥,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他深陷的眼睛有些凸,看着我道:“辛苦你了,阿婷啊……”
“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你为我做的太多了,要是没有你,哥跟阿明也没有今天的。”
我做的?我无非就是遵循着父母的意愿,在兄弟姐妹多的年代,小的辍学打工供大的读书。我也跟村里其他人一样,读了几年小学后,十二岁就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供我哥上完初中。
阿明的母亲刚生下阿明就逃离了我们家,是我和哥哥把阿明养大,后来哥哥才跟现在的嫂子在一起。
“我这辈子很失败,唉,也很后悔好多事情。”
“人都会有后悔的事情,只要不是亏心事。”我应和他。他突然没了声,浑浊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似乎陷入什么回忆中。
“亏心事……亏心事……哥是做过的,哥后悔了……”他喃喃着。
“都过去了,哥哥你不要再想了。”在弥留人间的最后日子,我并不想哥哥只回忆不快乐的事情,但是哥哥还是自言自语地叙说起来。
“当年阿明上中学,你还在那个工厂干活,那个时候,哥做了一件亏心事,这些年都不曾跟别人说过,哥只有你这么个妹子了,爸妈走了,我也快去见他们了,以后……又要烦你多照看他们母子俩。”
他陷入回忆里,似乎回想起什么快乐的事情,脸上的笑容变得柔和起来,但是又忽地肉眼可见地灰败了,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许久才说出那件他隐藏多年的亏心事。
“你还记得四哥家的嘉福吗?”
“记得,他小时候最不老实,阿明跟他从小玩到大。”
“我千不该万不该的,我……偷了那套书。”
我愣了愣,仔细地回想,在那个一户人家只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的年代,偷书,确确实实是一件十分让人痛恨的事情。书是贵重的,包了一层又一层书皮的课本,以及学费,在这个贫瘠的村子里,是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拼凑出来的。家里唯一的读书人是全家人的希望。
可是哥哥竟然偷了书,这无异于毁灭别人家的希望,哥哥是怎么的一个人我是清楚的,他现在是这样的后悔,就意味着他确实是做了那样的事情。
“那天老师找到我说要买那套书,可我们家……我看见了嘉福的书。”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嘉福不会过成现在这样的,明明这该是阿明受的,我……我糊涂了,做了这种事情。”
嘉福和阿明都已经成家立业了。阿明坚持读书,我们一家也坚持送他读书,如今阿明工作稳定,在小镇上安了家。而嘉福,并不如他的名字那样有福气,他跟我一样早早地不读书出去打工,在外面过得并不好,最后回到家里接手了四哥的田地。
“不是的,当年嘉福丢了的书不是找回来了吗?”我说。
“怎么会呢,是你四哥要面子,他才这么说的。”
不,我明明是把书还回去了,没错的,我不会记错的。
那个泛黄的下午,我回到家阿明就给我看新得到的那套书,是很多我看不懂的卷子题目,可那被擦掉的名字还是被我发现了。我像往常一样边鼓励阿明要认真学习,一边不动声色地翻到书的背面去看书价。然后从我的席子下取出几张票子,去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新的还给了四哥,并求他保密不要伤害彼此的面子。嘉福跟我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所以他看见阿明拿着自己的书就说是我哥买的,他没有拆穿。他说想要像我那样出去打工,我严厉地批评他,告诉他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但他还是在一年后跑出去打工了,四哥那一年老了许多。
想到这让哥哥误会了半辈子,悔了半辈子的事,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真相难以开口,哥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去偷书?
“那年妈生了一场大病,阿明说阿婆要治病,他不读书了,看见嘉福的书我就起了歹心了。是哥没有本事,让你们跟着我吃苦了。”
哥又开始咳嗽了,他这病就是劳苦害的,他怎么能不劳苦呢,他也是爸妈和我供出来的读书人,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如果因为这个误会让他带着悔恨离开,我于心不安,我去找了嘉福。
哥的房间已经被清空了,要走的人的房间只能有他的床,他的所有东西都要搬走,这是村里的习俗,轻轻松松地来轻轻松松地走,这样才不会留恋这一世,才会在来世有好的人生。
阿明跟嫂子在清理哥的东西,一本泛黄破烂的皮包书被挤在一堆乱糟糟的物品里,我一眼就认出,就是哥偷的那套书。撕开包书皮,就像打开了时间的封印,那保存完整的封面,说明它被主人爱惜了很多年。
那晚哥走了,走的时候嘉福和阿明都在。哥走得很轻松,因为他时常皱着的只有稀疏的几根眉毛的眉头终于平整了。
我哭得很伤心,瓦盆里纸钱在燃烧着,那套书也在燃烧着,我想哥哥在那边会继续珍惜着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