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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祠夏影

2025-06-15   来源:贵港新闻网-贵港日报   作者:高桑田  

趁着天气还不算酷热,这天上午,我终于从晋中大学城的书堆里抽身,几经辗转公交,抵达了晋祠公园。车窗外的阳光一路相随,空气干爽。北方的热,干脆利落——只要躲进树荫或室内片刻,汗便收了,凉意就来了。

刚到悬瓮山脚,满眼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沉甸甸地压在眼前,不似家乡江南山水那般绿得轻盈缥缈。这里的绿,仿佛每片叶子都藏着故事,带着北地特有的筋骨。

拾级而上,最抓人眼球的,是门口那两株传说中的周柏。一棵奋力向上,枝干虬结如老者的筋脉;另一棵竟横卧着,树皮皲裂,沟壑纵横,颜色暗沉,像极了青铜器上模糊又固执的古纹。它倔强地半躺,根系却如铁爪,死死抠进泥土。我悄悄站在它巨大的荫凉下仰望,大气不敢出。三千年对它而言不过打个盹,而我们人类却已几经更迭。江南的千年银杏,树冠如伞,温柔和煦;眼前这柏树,却似伤痕累累的老兵,沉默矗立,那份沧桑硬气,让我心生敬畏。

穿过古柏沉沉的影子,圣母殿的飞檐便跃入眼帘,尖尖地刺向瓦蓝的天空。檐角上的琉璃小兽,被夏阳晒得金光闪闪,眼神炯炯,仿佛穿越千年,仍在警觉地打量着来客。殿前的石阶,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温润,像幽幽反光的玉带,每一级都浸透了时光。

循着清凉水声,我找到了晋祠的心跳——难老泉。夏日水势正好,清泉从石雕龙口汩汩涌出,昼夜不息,汇成一潭幽幽碧玉。透亮的水映着古柏苍劲的影,元好问那句“翠叶银花清见底”,瞬间从课本里活了过来,有了呼吸。这泉,如大地隐秘的血管,无声滋养着太原城。在北方的干燥里,这一捧清泉,真是天赐珍宝。我忍不住蹲下,指尖轻划水面,一股清冽的凉意瞬间缠上,仿若带着南方溪水少有的、直透骨子的劲。北方的水,清澈坦荡,凛冽干脆,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硬朗。

泉水流淌千年,水声在夏日寂静中格外清越,如碎玉落盘,又似时光低吟。忽想起范仲淹的诗句:“神哉叔虞庙,地胜出佳泉。”千年前的咏叹,竟与眼前活水悄然应和。时间在此,仿佛真被这灵泉凝住,成了一个永恒清澈的诺言,流淌在晋阳大地的血脉里。

日头偏西,腹中空鸣。山道旁随意寻了家小面馆。揉面的师傅如练功夫,面团在他手中翻飞跳跃,“啪嗒”摔落案板,干脆利落。刀光一闪,面片似雪白蝴蝶,飞入翻滚大锅。不一会儿,一大碗刀削面端至面前。面条宽厚,浇头浓油赤酱,香气扑鼻。同来的山西同学早已蹲在门口石阶上,捧着海碗“呼噜呼噜”吃得大汗淋漓,酣畅痛快。我则习惯性地擦净油亮的板凳,才小口吃起来。想起家乡的粉,湿粉潜于清汤,缀几丝葱花,味道清雅,需静心慢品。而这山西的面,面条是筋骨,浓汤是魂魄,每一口咀嚼都带着土地的厚实。北人如面,爽直豪迈;南人似汤,温润细腻,刚柔之间,皆是水土养出的真性情。

归途再经那横卧周柏。月色悄然爬上,清泠泠洒满它苍老的树干,虬曲枝丫在深蓝天幕上勾勒遒劲剪影,如一幅凝固千年的水墨。此刻,李白那句“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自然浮现心头。诗仙当年足迹,与我今日步履,竟在时光里奇妙重叠。他酒杯中晃过的月光,是否也这般清冷地照着我的归途?

立于古柏巨大的影下,忽有所悟。南方的水,养温润如玉的稻米,化入吴侬软语;山西的水,淬炼青铜魂魄,沉淀于古祠砖瓦梁椽。江南之水曲折,织就水巷石桥的温婉心事;北国之水如大地血脉,沉默中蓄千钧之力穿透厚土,凝成青铜器上永不磨蚀的纹路——那里,藏着一个古老民族最硬的骨头。水土养人,亦如此:南人似水,心思玲珑;晋人如柏,骨子里是沉甸甸的坚韧。

晋祠的月,也照着千里之外的江南。只是,同一片清辉下,南方的月色溶在柔波里,随桨声灯影轻漾;这里的月光,却凝在古柏倔强的枝头,落于难老泉幽深的波心,清冷如霜,厚重如史——那是同一片天空下,大地以迥异的声音,低吟着各自悠长的歌谣。这歌谣,被风霜刻进泥土,成了山河的记忆。而我,一个偶然停驻在此的江南学子,何其有幸,在周柏无声的注视与难老泉不息的吟唱里,指尖触到了这北方大地古老、苍劲却依然温热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