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沱江,大部分时间里水是青绿青绿的那种,水流也是缓缓的,温柔多情。这与我家乡的那条也叫沱江的有些相似!只是两个沱江相距千里。
沈从文先生是属于凤凰的,他的沱江,那清澈的江水,滋润着他一生的真情实感、文脉绵远。他著作等身,仅其一部《边城》就说明他与家乡的这条河流情感交融。他生于斯,长于斯。家境贫寒的缘故,只读了小学,直到15岁那年吃兵粮才离开,其后又辗转于多地谋生。后到京城,生活的困顿,使他不得不去求助于其湘西老乡熊希龄(熊希龄是从湘西走出的前清进士,1913年出任民国总理),也得益于当时著名文人郁达夫、徐志摩的相扶相助,在以一系列描写湘西风情的小说面世后,才蜚声文坛,得以立足京城。
踏着古旧溜光的石板路,穿过热闹喧嚣的街道,我向着城外江边的听涛山走去。阳光清亮铺洒在两旁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花草上,薄雾氤氲,愈显通往山上的寂寥。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我对凤凰古城的歆羡,就源于对从文先生的仰慕。少时读到先生的《边城》后,便再也放不下了,那山峦、河流、渡口、木船、吊脚楼等时常浮现脑海;爷爷、翠翠、少年老大、老二等众多人物的至真至善情感交集,也深深地感动着我。但我知道,最为迫切的缘由还是因为一个人。
沿着斑驳的石阶来到山上,古城的喧嚣与繁华早已隐去,唯有清凉的山风轻轻拂掠,仿佛告知这里的世界并没完全静止,山脚下江水蜿蜒流过,偶有木船划动的桨声送过来,也是轻轻柔柔。先生百年后,魂归故里,一半的骨灰留给了江河,一半的骨灰留在了这听涛山上,相伴山风和涛声。
这里不见坟墓,只见墓碑。经久的岁月侵蚀,墓碑苍然犹显,青苔已爬满碑面,五彩石碑俨然成了绿碑。碑文清秀质朴,碑的正面刻着先生所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我。”碑的背面则刻着他的姨妹张充和题写的“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短短32字彰显了先生的厚德与风骨,也概略了先生的不凡人生。
伫立于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边城高处这听涛山上,眺望那些远处不同的石头碉堡,早不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的光景,只见周遭青山如黛、江水缓缓;石头城的轮廓深邃辽阔。凤凰古城,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直隶厅。民国后,改为凤凰县,清时辰沅永靖兵备道、镇筸镇,均驻于此地。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辰沅道仍在此办公。这地方,以那用粗砺而又坚韧的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为中心,向四周散去数百公里,过去约有五百苗寨。清朝为了在孤壤边疆推行严政,防止边苗民生变,在每个苗寨的山头建起碉堡约五百座,在大道驿站的各个位置上设立了约两百座兵营,并有数十屯仓,每年屯数万石粮食,以保障屯兵供给。
湘西这块地方,留给世人太多神秘感。特殊的社会与自然环境,造就了很多奇特奇妙之处:苗子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以这个地方为集中地;洞女人神相会,非它处能有;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屯丁子弟兵制度保留等等,让人不易知道却又值得了解。先生的《湘行散记》描绘出了湘西的世态百相、人情冷暖,给外边的人揭开了层层神秘面纱。
大山给了他雄壮的胸怀,河水润泽了他灵秀的大脑。少年、青年的沈从文,从沱江到辰河,20年里的江水浸润,赋予他不俗才气。15岁之前,他一刻也没离开过湘西沱江,就在离开凤凰老家后的5年时间里,他也是住在辰河边上。
先生说过:“在流水汤汤之上,让我明白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写道:“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我所写的故事,都多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他说,是水的流动,帮助他做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让他能够依然好好地在人世中过着日子。就连他文字中的那些忧郁气氛,也是被南方阴雨天气影响而来,值得回忆的喜乐人事常常是湿的。先生归于这里,也正应合他的心声。
而命运也曾把他带到另一个沱江边上。1951年11月,沈从文先生参加北京赴川土改工作队,来到四川内江。在沱江之畔的土改工作期间,他写给家人的书信就达38封近十万字,里面记录着他详细的乡村田野调查。在给他妻子张兆和的第一封信中,他表述道:“今天下午(1951年11月8日)二时半到了内江县,是川南大地方,出糖和橘子……地方有文化,也有文物……水名沱江,大如沅水(沅江),清而急,两岸肥沃无可比拟,蔗园、橘子园都一山一山连接。”在经历了三年前那场人生最大的艰难之后,看得出这个一直以“乡下人”自谓的人,回到乡村田野心情是愉悦舒畅的。个人感情生活和个人出路出现状况,一度使得他“精神失常”,最终他挺了过来。来到甜城,住在乡下江边的糖坊,一生喜爱糖食的先生心中应该是甜甜的。在他的自传里他曾透露出他的小秘密,他说喜欢糖食,是因为他年青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糖坊姑娘,而最终未成,那喜爱的味道却是一直留存了下来。在那场疾风骤雨的历史变动中,先生也希望寻求新的发现,借此能改变自己新的思想和新的写作思路与方式,这可从他其间创作的《老同志》等文中看出一些改变,也使他渐渐平息下来。少年的他在湘西的涛声号子声中成长,知天命年时又来到四川沱江,感觉似曾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但那份美好一直留于心间。
听涛山上,树林苍郁;望山下江水,静静远流。跌宕飘然一生的先生终究归于这里,这也是他最好的选择。终身探究不息的先生完成了他最满意的人生哲学命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墓碑台上摆放着数枝白色的菊花,有人已先于我前来拜谒。我伫立碑前,静默躬身,轻轻放下手里的白菊花,不愿打扰先生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