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汀河乡村，偷月光不同于偷秋和摸秋。摸秋是惦记人家田里的蔬菜瓜果，而偷月光则是瞄准邻居家桑木桌上敬月亮的时令供品。

我们的小村庄，四面无遮拦，像一只敞口的玻璃器皿，蓄满了如水的月光，玲珑剔透，温润如玉。月亮像村里的小姑娘一样，浑身散发着一股栀子花的清香、一股艾草的苦涩味道。月亮总是闪烁着女性的光辉，抚慰着我们年少时青涩的心事。

月光下，我家小院里流铂泻银，院中的小方桌上，摆放着黄铜香炉、烛台、月饼、红菱、嫩藕、黏饼、茶叶茶、芋头、鸡头、苹果等祭品。祖父先后点燃蜡烛和檀香，对月磕头祭拜，祈祷全家人幸福平安、健康吉祥。祖父虔诚地焚香祷告，在我幼小的心灵种下一颗敬畏月亮的种子。

接着，我们挨序儿对月亮磕头祭拜。爸爸燃放鞭炮，噼噼啪啪，我们捂着耳朵，院子里烟气弥漫。月亮蹲在树梢上，像我们纯真的脸庞，月光如洁白的羽毛，轻轻沾在我们身上。整个小村庄都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孩子们的欢呼声、野狗们的汪汪声。

家家户户燃放鞭炮过后，小村的深巷里便传来我们偷月光杂沓的脚步声，细碎而轻捷，洋溢着喜气。

村里的人们都约定俗成，专拣吉利的话题说。孩子们有再大的过错，也不会被大人责怪，顶多装模作样地咳两声，摸摸我们的小脑袋，一笑了之。敬过月神的月饼，孩子们吃了会保平安的；喝了敬过月神的茶水，小孩子夜里就不会尿床了。

我和英子一起，悄悄地溜进麻大伯家的院子里。我们先偷喝了一口茶叶茶，然后拈了一块芝麻黏饼儿，兔子一样窜走了。

小村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没有篱笆墙，空荡荡的，盛满了栀子花般洁白芬芳的月光。我们知道，偷月光时，大人们是不作兴鬼鬼祟祟、小里小气地在门口忽隐忽现的，不然，我们会很瞧不起他们。我们总是蹑手蹑脚地潜进人家院子里，动作轻盈快捷。于是，三祖母家的月饼飞了，瘸大爷家的嫩藕断段了，麻队长家的供茶见底了，秀珠家的黏饼少了几层，阿萍家的盛菱角的碗空了……各家各户的供桌上被一只只小手胡乱地摆弄过，供品在我们的手中翻转、调换，但每一家的院子里都流淌着欢声笑语。

偷过了，吃过了，我们便溜到村中的空场上玩游戏。月光将我们单薄的影子扯出来，卤汀河泛动着清冽波光，宛如一杯玉液琼浆。村子里飘浮着浓浓的菱藕香和月饼香，回荡着我们快乐的笑声和走了调儿的儿歌。累了，我们就投入祖母的怀抱，哼唱着古老的童谣。

中秋节凝聚着宽谅、感恩、关爱和祝福，如同窗花、青瓷、旗袍一样氤氲着独特的古典气息，如同水车、木桥、石磨一样浸润着淳朴的田园亲情。

我们是月亮地里会奔跑的苦楝树，浑身长满善良和悲悯的叶片。偷月光，偷的是远古流传下来的民间习俗，偷的是月亮的精魄，偷的是那份宽容与善意，偷的是不设防的、淳朴而诗性的乡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