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9月44版),是一本中国鄂温克民族的“百年孤独”。全书结构并不繁杂,仅写了“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四个章节,一日时光,却逾百年,隐喻了鄂温克民族从少壮到衰落的过程。
读此著最好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更能走进书中那片苍茫的森林,里面有雪花的洁净轻灵,也有炉火的馨香温暖。文中的语言温婉而浑厚,具有散文化的倾向,并不时绽放诗意的花朵。起头就别具韵味:“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些诗一般的文字,如同一位慈祥的老者,虽历经千磨百折,却罄露出淡定从容的沧桑美,文章一开头就奠定了苍凉而优美的笔调。掩卷之余,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在半轮如驯鹿犄角的明月下,一群鄂温克族人,围于篝火旁,吃肉喝酒、唱歌跳舞,额尔古纳河在他们身边静默流淌,似乎也在向两岸长满爱与痛的花朵,悲婉地诉说着昨天伤痕累累的记忆。
鄂温克人居住的环境边鄙且艰苦,但原生态的美让人神往:“湖水也是碧蓝的。拉穆湖中生长着许多碧绿的水草,太阳离湖水很近,湖面上终年漂浮着阳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水獭、灰鼠、猞猁等动物也不时出没,给他们带来欢趣:“(驯鹿)黄昏出去,早晨归来。它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身上似乎还有一股清爽的晨露气息。”鄂温克人信奉萨满、玛鲁神、火神、山神,就连白色的驯鹿,“在我眼中就是飘拂在大地上的云朵。”因为有信仰,所以鄂温克人生活简单快乐。每一个人好像都是民间艺术家,张口就能唱,就连埋葬玛鲁王时唱的神歌,亦弥散着淡淡的哀伤美:“你身上那雪一样的白色啊,它融化在春天了。你脚下那花朵一样的蹄印啊,已经长出了青草。天上出现的两朵白云啊,是你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
鄂温克的原意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他们敬畏自然,尊重生命。“拉吉达要对它(大水狗)下手的时候,被我制止了。我想那四只小水狗还没有见过妈妈,如果它们睁开眼睛,看到的仅仅是山峦、河流和追逐着它们的猎人,一定会伤心的。”在长期的狩猎生活中,他们感恩着大自然的恩赐,如果捕到猎物,都要先供奉神灵,狩猎而且采取适度原则,绝不过量。在鄂温克狩猎文化里,涵育着新生的怜悯,遇到交配的动物或幼崽,都不能开枪。他们对动物如此,对树木亦然。连金得想吊死在一棵树上,“也不想害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所以才选择了一棵枯树。”
“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死亡是生存的一部分,认识了死,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到生。本书多处写到了生与死,并呈现了忘我的彼此的敬意,从而展示出鄂温克人超然的生死观。“如果是小鹿离开了,它还会把美丽的蹄印留在林地上,可是姐姐走得像侵蚀了她的风一样,只叫了那么一声,就无声无息了。”“我只好对安草儿说,你不要以为优莲死了,她其实变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进土里,她就不会发芽、生长和开花。”他们对死亡从初始的恐惧,到后来的无奈、理解、平静,从而让人觉得在死亡的土壤里,也会升起一轮凄美的月牙,让读者沉浸在无比静美而苍远的意境里。
现在,生活在山上的猎民已不足两百人,他们绝大部分没能抵挡住现代文明的吸引,特别是年轻一代,纷纷走出森林,住到了激流乡政府建立的鄂温克猎民定居点,只有“我”和安草儿留下来。新上任的古书记知悉后,还特意上山做“我”的工作:“驯鹿游走时会破坏植被,使生态失去平衡,再说现在对于动物要实施保护,不能再打猎了。他说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我”很想对他说:“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最后“我”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当众唱起了“我们氏族的葬熊的神歌”:“熊祖母啊,你倒下了,就美美地睡吧。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听完这神歌,“我”流泪了,这不也是一曲苍凉而优美的狩猎民族挽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