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桂平一个平坦美丽的小村庄。但父亲说,以前家乡什么都不产,只产石头,周围有好几座石山,村子几乎被石头包围了。如果是名贵的石头,当然是好事,偏偏都是很普通最常见的砂石,不像花岗岩或者大理石,越打磨越光亮,这砂石根本不能打磨,一打磨就都是砂粉,根本就没什么用处。乡亲们常调侃,我们穷得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头。
后来,村子里不知是谁最先想到了用这砂石打石磨,尽量物尽其用,也是无奈之举。后来,我从父亲的口中知道,那是我爷爷的爷爷打的。据说,我爷爷的爷爷打石磨,也是为了留下我奶奶的奶奶。
家乡曾是一个闭塞的村子,几乎与世隔绝,外面是什么样,我爷爷的爷爷什么都不知道。我奶奶的奶奶是个戏子,如果不是兵荒马乱,逃到我们这里,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也渴得嗓子冒烟了,也许就没有了我奶奶的奶奶与我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了。现在听起来,仍然觉得就是一出戏。
一碗水很平常,就是一碗很平常的水,居然让我奶奶的奶奶“复活”了,喝了一碗不够,再喝一碗,这吓坏了我爷爷的爷爷。他惊讶,她难道把水当饭吃了?喝完了还问,你这是什么水?不但解渴,还很甜。这就是山脚下的山泉水啊。
于是,村子里自此有了戏。
什么是戏,我爷爷的爷爷不懂,我奶奶的奶奶嗓子一亮,声音好听,我爷爷的爷爷觉得自己像是喝了比山脚下的水还甜的东西。鬼使神差地,我爷爷的爷爷就打出了村里第一座鬼斧神工的石磨。如果不是听了戏,相信他是打不出来的,至于是什么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他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这是爱情的力量,家徒四壁的他只知道要找一个挣钱的活路让他一辈子都能听我奶奶的奶奶唱的戏。
石磨打了,但磨出来的是砂粉,磨多了,砂粉就没有了。后来,我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把石磨弄出山外的,多年后大家都不记得了,就知道他把石磨弄到很远的圩镇上,用那石磨换回了二斤大米。
后来就有了第二座石磨,我爷爷的爷爷好几天没睡觉。他也不困,不停地打,不停地磨,直到没了砂粉,直到用他打的石磨磨了二斤大米做成了糍粑,看着我奶奶的奶奶吃了,于是他心花怒放地晕倒了。是真的晕倒了,但那是累倒的。他睡了几天几夜才醒,我奶奶的奶奶怕他一高兴又睡个几天几夜醒不来,于是亮开嗓子唱了起来,他就醒了。
看到他对她不是做戏的,她的心灵被打动了。他用村里没什么用处的砂石打出了石磨,磨出了一个美丽的神话。
他什么也不会做,只有打石磨,万一她走了,还有石磨,她不走了,石磨有了,人也有了,戏还继续。
就这样,简单的石头做了新房,简单的石磨成为了他与她爱情的见证。我们的族谱有记载,但很简单,简单到只有粗线条,粗到像我爷爷的爷爷打出的石磨上的一条一条线槽。
戏是柔软的,石磨是坚硬的,比石磨还坚不可摧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感情。祖上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一座小小的石磨,用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原来普通的砂石,砂粉没了,留下的是坚硬。
我奶奶的奶奶到底是哪里人,至今还是一个谜,有人说是湖北的,有人说是安徽的。她唱的戏有人说是黄梅戏,有人说是川戏,也有人说是桂戏,更有人说是京剧、二人转……戏是戏,留下的是传说,而我爷爷的爷爷留下的是坚硬的石磨。
我奶奶的奶奶因为年纪大了,再亮嗓子时,那一口气没回过来,人就走了。
我爷爷的爷爷到底打了多少石磨,他肯定不记得了,当然,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去世前,还在打石磨,倒在石磨上。人们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村里的“第一代石磨”。离不开普通的石头,第二代石磨、第三代石磨、第四代石磨、第五代石磨,我的祖上打了好几代石磨,也没有离开过村子。
村子里的石山,不是打石磨打没的,而是因为圩镇要开发扩张,没有填土,就来我们村子,用炸药把村子周围的石山炸平了,一卡车一卡车拉走,后来的我们都以为村子是没有石山的。
我父亲也打过石磨,后来不打了,因为用石磨的人少了,挣不了几个钱。到我这里,更不会打了,读书进城参加工作。之所以把石磨带进城里,因为是祖上留下的,作为一个纪念。好几次搬迁,因为觉得它没用还累人,真的想把它丢掉。
在新置房子,一时没买到理想的茶几,就临时用石磨代替一下。有次女儿问起,我告诉她我爷爷的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故事,她竟然迷住了。这个被网络迷住的时代,她没被网络迷住,居然被不起眼的石磨迷住了。她说她要记住自己是哪里的人,人不是石头,但人靠是这坚硬的石头养活的,也被石头养成了坚硬的精神内核,一代代传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