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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山水

2025-11-03   来源:贵港新闻网-贵港日报   作者:彭敏艳  

来了数次北帝山了。再次置身其间,依然还是止不住地心动。折服于它的巍峨、它的气势、它的奇幻。那些云海漫浸的山谷,那些千姿百态的岩石,在时空的变化中,组合成千变万化的构图,让人欲罢不能——

天光微露时,群山裹着乳白的雾纱,温润朦胧;太阳当空时,嶙峋石骨的纹理清晰可辨,如刀劈斧凿,凌厉逼人;待夕照落下,山上云雾翻涌起伏,像是山在喘息呼吸。整座山就是一团善变的迷雾,一忽儿是这样的,一忽儿是那样的,总能给人新的惊喜。然而万变不离其敦厚的本性,它始终静默地守护着小镇的晨昏流转。

北帝山盘踞在平南县西北的大鹏镇,是大瑶山南麓的余脉,是大地在此隆起的一个神奇的符号。它凝聚了天地吐纳的清气和灵气,成为小镇的天然绿色屏障。它延续着大瑶山的巍峨俊秀,又自有风骨:凌厉与温婉共生,峭壁与秀峰相偎,飞泉自岩壁石缝间跌落迸溅,终年不散的岚烟是天然的纱衣,所有这些,养就了它洒脱不凡的气质。

北帝山山势高峻,林木秀茂,是珍稀动植物的藏身之地。崖壁的褶皱里,峡谷的涧水旁,悄然生长着上千种珍稀草木。五针松、红豆杉,这些特别挑剔的植物,竟也在此安然扎根。最奇异的还得算是杜鹃,说它挑剔吧,它的根须偏能牢牢攀附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经受风吹日晒的生命考验而不屈;说它贱生吧,一旦离开了北帝山的云雾与水土,它便迅速枯萎。这生命悖论,恰似山水无声的箴言,让人思索自然的法则。

若你爬山时路过峡谷,偶遇一只不紧不慢爬行的乌龟,并不算得什么稀奇事。更多的惊奇,潜藏在山林和岩缝深处。

若将北帝山从小镇的肌理中剥离出来,单独去解读和欣赏,它便失去了颜色和灵魂。小镇的山水脉络,小镇的过往烟云,是北帝山无法割舍的根系;北帝山则是小镇长在骨血里的胎记,而后逐渐长成一个沉默而深邃的文化符号。它不是冷硬的石崖岩壁堆砌的骨架子,而是一座血肉丰满的山。小镇口耳相传的故事,如藤生蔓长,深深扎入山的肌体,赋予它温热的呼吸与神奇的生命色彩。

大鹏镇旧称鹏化,鹏化是大鹏和国安的总称。鹏化地区千山叠翠,花王水、思洪水、邓塘水、思和水,四水蜿蜒穿行其间,鹰嘴潭和官渡潭如遗落山间的两块翡翠。飞瀑流泉碧潭和山树云天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山环水抱的天然画卷。直至1986年,大鹏和国安才各自独立。

《平南县志》(清道光)中寥寥数笔:“猺獞居深山……性犷悍,然颇驯畏法。其人善走险,蹑履荆棘若平地,登陡峻岭如猿猱。”那些攀爬在绝壁上的身子骨,大概是用坚韧一寸一寸拼接起来的吧,说的就是小镇的老瑶民。他们性子是烈点儿,但懂得规矩敬畏王法。他们在荆棘丛中穿行如走平路,在悬崖峭壁上爬行如猴子一样利索。他们抓着藤条荡来荡去,跟玩儿似的。这是一支能吃苦的族群。

然而就是这样的僻远之地,南汉时竟出了一位状元郎。可见“耕读传家”的种子,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然深深埋进这片土壤。

山水滋养,小镇人骨子里便有了上进、善良、豁达与坚韧。有了先贤状元梁公为榜样,后辈子孙更是一茬接一茬地人才辈出。

二十多年前,“大鹏”二字还几乎等同于遥远与闭塞的代名词。从县城过来,山路崎岖泥泞弯绕,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让晕车的人望而生畏。二十年光阴流转,乡道与村路如叶脉般铺展延伸开来。高速路穿山而过,大鹏终于有了自己的便捷通道和出口。县城到小镇的距离,在车轮下悄然缩短。

大鹏被看见了,北帝山也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车流与人声越发变得密集与热闹,小镇固有的步调却未被轻易打乱。那份“耕读”的沉静,依然沉淀在田垄与书页间。村落依着山脉和水流疏朗地分布,老房子的门楣上、梁柱间,那些劝后人崇德向善、发愤图强的家训、祖训字迹,历经风雨,依然清晰可辨。

镇上稍具规模的饭馆,灶火依旧旺着。端上桌的,还是那几样家常小炒:青菜带着山野性子,入口一股清甜味弥散开来;河里的鱼虾,不带一点泥腥味,极其鲜美;新挖的笋片,脆生生地响在齿间。店家言语不多,笑容里有山石的朴实,让人吃得安稳。街边的粉店、快餐铺子,无论是对风尘仆仆的异乡人,还是熟门熟路的本地人,价目表总是一样。这份寻常的公平,是小镇无声的厚道。

变化,如同山野的水,从不哗众取宠,只管长年累月无声浸润,于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

小镇的营生,渐渐聚集成形。侍弄盆景、种茶,打造露营基地……各安其道。盆景有着长久的根基。小镇人对草木的亲近,仿佛与生俱来。“广西盆景第一村”的名号,便落在此处。穿行于村屯巷陌间,家家院落门前,盆盎错落,自成天地。

大半生侍弄花草的老伯,双手的骨节和青筋如同老树的虬根,纵横交错盘踞着。老房子前那盆雀梅,和他相伴了二十多个春秋。晨光熹微时,他就捡起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流连于盆景园地中,在每一盆盆景前屏息凝神端详半天,手中剪刀有时举起几次却未曾落下。有时犹豫良久,最终手腕微微转动,咔嚓一声轻响,一根多余的细枝便应声而落。那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微尘。老伯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托付予花草,他深谙花草生长和造型之道。他的作品,也曾远涉重洋。他很少高谈阔论,只喜欢摩挲着老树的枝干自言自语:“草木是有灵性的,它们懂得记挂。剪下去的地方,终究会长出新模样。”这方寸之间的虬枝、苍苔、拳石,不是“盆景”二字能够简单表达的,分明是小镇人将山峦的起伏、流水的灵动、光阴的刻痕,都小心地折叠、凝练,藏进了这一盆一景的生息中。他俯身侍弄的姿态,专注而宁静,仿佛与山魂水魄在对话,又像是在时光的河床上耐心打磨一件珍稀的艺术品。

种茶人与半山的云雾结伴而作。炒青时节,那独特的、混合着青草与焦糖的馥郁香气,和着山风,悠悠忽忽,逸散至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偶与一位茶农攀谈,说起茶叶的脾性,兴致越发浓烈。他忽而执意要赶几里山路,取些自家今春亲手炒制的明前茶来。待他折回时,手中多了一个大袋,内装几小包翠色。他说这茶须配鹏山泉水,那味才真正到火候。于是就地汲泉煮水,沸水冲茶,茶汤竟异常清透。无论茶冲得多浓,入口竟都无半分涩味,茶香醇厚,回甘在舌底和喉间久久不散。

这些生计活法,看似寻常,却都是小镇人与脚下的土地、头顶的云雾长久厮磨后,彼此交付的诚心与懂得。

在小镇的另一边,几处露营基地,像音符散落在周边山麓的缓坡或溪畔之上。帐篷并非突兀地高起,而是低伏着,谦逊地融入草坪与林间。白日,素色的帐篷顶有流云飞过,青绿山色从敞开的门帘流入帐内。夜里,橘黄的灯火从帐篷中透出,星星点点,错落有致,既不惊动山野的沉静,又为游人圈出一方温暖的天地。帐篷外,星月映着围坐者的脸庞,细语与低笑融入晚风,飘散在草木的清气里。年轻人在帐前小炉上煮着咖啡,香气与草木清气交织;长者多半在炭火旁,用自带的锅煮山泉粥,粥米滚动的声响细碎而安稳。孩子们追逐着忽明忽暗的流萤,笑声清越,像松露滴落在草丛上。这筑在山野间的临栖地,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放下工作、俯耳倾听大地,倾听内心的好去处,也让小镇的脉动,以一种更轻盈的方式,与远方的风连接。

北帝山山脚下,民宅悄然换了容颜。白墙衬着灰瓦,简洁素净,与背后的苍翠山色浑然一体。民宿渐次多了起来。几乎每个村落前,都蜿蜒着一条河(溪)流,水底鹅卵石历历可见。连绵的青碧伴着澄澈的流水,还有素净的墙,深黛的瓦,养眼又养心。

寻常人家的门庭院落里,总是随意垒着几块从山上或河床捡来的石头。或粗粝或圆润,不一而足,许是和主人的心性相应合。一些石头上,浅浅刻着“韧”“朴”“实”等字,笔画朴拙。大概是山民心底最平实的祈愿:希望人如石那样坚实长久,即便经历四时风雨,骨子里的那份本真与自在始终如一。这些石头,是山水赠予村民的箴言。它们静默地守候着庭院烟火,与村民朝夕相守。

北帝山只是小镇群峰的一部分。

《鹏化志》中,古人以“三狮六凤独麒麟,七蛇八拐九黄蜂”的意象,点化鹏化群山的精髓。狮山、凤山、麒麟山,或蹲伏,或欲飞,形神兼备。麒麟山尤为活脱,俨然一只巨兽,中间有一峰挺拔而起,正是那昂扬的独角。

大鹏镇这个名字,既源于彭祖乘鲲鹏南下的古老传说,又根植于大地的形貌。若从高空俯瞰,小镇的地势轮廓,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巨鹏。那尖喙之处,便在临近大鹏高速出口的山形收束处。如碧玉流珠般的鹰潭亦镶嵌于此。途经此处,便可清楚看到这天地造化的图景。

“一斗十峰列屏障 双潭四水藏洞天”是后人对鹏化山水神韵的补充勾勒。

北帝山主峰呈北斗七星状排列。天上星图,地上山形,儒家的哲学思想“天人合一”,在此有了具象的依托。更奇妙的是,对应北斗“瑶光”的那座山峰,造化似乎格外钟情,将它的轮廓塑造成一个巨大的“北”字,巍然矗立于天地之间。不管是巧合天成,还是冥冥中的使然,“北帝山”这个名字,在此都得到了最贴切的诠释。

山的奇观,还远不止于此。它的峰峦岩壁,各有姿态和意趣,谁也不输谁。有“阿婆揽孙”的慈祥,有“万卷诗书”的遐思,有“将军挺立”的肃穆,有“情侣相依”的缠绵,有“雄狮踞守”的威仪,有“白玉飞溅”的灵动,还有“星槎待发”的奇幻……关于它们的传说,在民间口口相传,历历在目。听过故事再去寻迹,那山那石那水便仿佛活了过来,引人神游在传说的境地里。

笔架山、将军大座、大西山也必须描一笔。大西山方正挺拔,山顶上有三座小尖峰,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山”字。只是中间的峰略矮,像是孩童稚拙的落笔。与之相邻的上课顶尖峰却异常高耸,恰好嵌入大西山“山”字中间的低凹处,两山在天地间浑然写就一个端正饱满的“山”字。

上课顶之名,承载着小镇人对文脉的尊崇。不知始于哪个年代的古老传说,认为它曾经是仙人设坛授课的地方。此峰为周边第二高峰,终年云雾缭绕,为传说蒙上神秘的面纱。遇到天气特别晴好时,云开雾散,山顶上的小平地便显现出来,几尊人形岩石静立其上,恍若当年凝神听讲的学子被自然界记忆出来的样子。相传山顶有洞直通地下,洞深不可测。投石进去,历经几十秒后,方能听闻极细微的一声轻响,仿佛来自大地心室的回音。

上课顶笔直峭拔,没有现成的路可行,需要拓荒开路,手足并用攀援而上,将近顶峰时,更要借助于悬崖上斜生的一株老松树,方能抵达。许是无声告诫世人求学之路须以苦作杖。

阆石山与北帝壶天,也都流传着状元郎当年放牛苦读的逸闻趣事。

小镇的故事,结局多半趋向圆满。北帝山来历的传说如此,大姑娘和小伙子殉情羽化的故事亦如此。也许是青山绿水涵养了心性,也许是人们心底总为故乡山水留着一方净土。与别处不同的是,小镇的传说如藤蔓般交织,纵横有序又相互勾连,正如山水与小镇血脉相连,小镇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密不可分。

小镇人对山水的眷恋,不止于言语。有人将散落的传说、山水的神韵、吟咏的诗词赋、祖辈的箴言,一笔一画,抄录成厚厚的册页。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只管写自己心中所想,也给那些将消散于风中的话语,寻一处安稳的栖身之所。册页在时光里泛黄,墨迹在岁月中洇散,抄录者也在时光里老去。

后来编撰《鹏化志》,一些尘封的良言被重新整理,赋予了更坚实的纸墨生命。再后来,由能人牵头,汇聚文人贤者,再度汇编了《鹏化古今情》。有了油墨印刷的承载,山水情愫、民间记忆得以更久远地流传。这份对于家乡和家乡山水的执着热爱,悄然融入代代相传的家风家训,山水的朴素与真诚,亦成为每一个小镇人的筋骨。

两本书根本承载不完小镇人的情怀和热爱,还有诗词歌赋、楹联短章、史话轶闻的手抄本,遗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和老去的人一并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中。

相传小镇史起源于八位金姓瑶民。他们翻山越岭来到小镇垦荒拓土,播下第一粒文明的种子。从此,“耕读传家”之风如山中树木,在此扎根,生生不息。后人为感念他们的恩德,以八人的名字建起了八座“金庙”,年年祭祀,香火不绝,这是对拓荒者的追思,也是对“勤”与“读”的恒久敬奉。

前些日子,为了寻访些旧时风物,我们走进金华庙。守庙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大叔,得知我们的来意,他自荐成为我们攀登麒麟山的引路人。他说他与新中国同龄。山路上,他步履轻快稳健,边走边跟我们聊关于麒麟山的一些历史典故和民间传说。他思维清晰、言语利索,一些复杂的问题,他三言两语便道出其中朴素的真意,令人折服。庙旁小屋存放记录村子历史事件的册子,门口的对联字迹骨力遒劲。问起谁写的,他转头躲过我的目光:“胡乱写的。”字迹的功力与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村民,竟一时难以对上号。后来向镇上贤人求证,得知他确实只是一个地道的农人。小镇卧虎藏龙,不能小瞧寻常巷陌间的任何一个人。

二百余年的光阴沉淀在石门屯这片岭南客家民居里。穿行于老屋间,墙上、柱上、门楣上,镌刻或张贴的家规、家训、治家格言随处可见。字里行间,是先辈对后人的殷切期盼与无声引导。每年春节,屯人合力包裹的巨大米粽,外嫁女相约回村探亲的习俗,正是淳厚家风在岁月长河中勾勒出的山水原型。这些仪式,也如无形的丝线,绣成一朵常开不败的花。

大坪瑶寨的风气,如山泉,像松风。我们这些陌生人贸然到访,竟得到寨民热情邀约,奉茶以待。

这里原是个闭塞的小寨。前些年扶贫旧改政策落地,寨民同心同德,或让地,或出力,合力建起新家园。寨中人家,白日多不闭户,邻里往来自在。寨中约一百五十人,却走出了二十余名大学生。

寨民勤劳,守着两千余亩笋林,一千多亩八角林,还有清水鱼塘、稔子林、中药材基地。脚踏实地,日子便有了安稳的滋味。

种笋的人,懂得时令的密语。春笋破土时的鲜嫩欲滴,冬眠地下的醇厚内敛,晒作笋干的金黄,腌成酸笋的脆爽……制作手法承袭祖辈的指尖记忆,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融入反复揣摩后的心得。

寨中一位热心的大哥,应邀带我们去后山看看。葱郁的八角林间,有浓烈而奇异的芳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竟令人生发出微醺之感。随手摘下的稔子,不多时便装满帽碗,稔子紫黑透亮,带着山野的气息。下到山脚,衣衫已半湿。瞧见水池旁有一龙头,便拧开掬水洗面,池水很清凉,脸上瞬间清清爽爽的。正想再掬一捧,寨民连忙提醒:“别,这是养鱼的水,洗不得。”他含笑示意旁边另一处龙头,“那才是引的山泉水。”探头望向池中,果然有十余尾草鱼在悠然摆尾。刚才洗面的水,竟然没有一丝腥浊之气,和山涧的泉水没什么二致。

笋酿和清水煮鱼是他们的拿手绝活,鲜美异常。

石门屯与大坪瑶寨将“耕读传家”四字,化作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

其实又何止这一屯一寨,据《鹏化志》载:1949年至2011年间,这四万余人的小镇,走出了厅级干部15位,处级92位,科级262位;博士9位,正副教授等高级知识分子130余位。回溯至清嘉庆至1948年,小镇已有私塾、专修班五十余家。这一串数字背后,是“耕读”这粒古老的种子,在山水滋养下,结出的一串串饱满的果实。

太阳西沉,北帝山巨大的轮廓缓缓融入暮色中,白昼分明的棱角被夜色晕染柔化成水墨山水。远处,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疏疏落落,像落在人间的小星星,泛着暖黄的光晕。金华庙那扇门,在守庙人缓缓合拢的轻响中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中。

山依旧沉默,水兀自流淌。山下的人家,灯火明灭,炊烟起落,故事在寻常的日子里一页一页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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