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过,一早一晚,天气凉了。
傍晚散步。镇大院里,草木葱茏,依旧喧闹——
木槿傲娇,一束束蹿得两三米高,头顶零星的小喇叭将“粉色”新闻播报;月季轻浮,微风拂过搔首弄姿,不肯错过哪怕最后的“露水”情缘;石榴滑稽,咧着小嘴傻笑,浅白的牙齿四周围裹着鲜红的牙龈;瓜蒌心野,霸占了老屋石墙,裤腰里露出一颗颗深绿色的手雷;秋葵愤怒,将年华苍老的哀怨,直刺刺地戳向天空……
可最终吸引我驻足的,是分站院子东西角落里的黄栌和柿树。
此时此刻,它们除了舞动和喧哗,似乎还有着一种相似的神色。
——青黄。
走近黄栌,原先满树上下那些繁茂的肥厚的浓绿的在风中挤挤挨挨静默不语的圆脸叶片,曾几何时仿佛失血过多,变得薄弱不堪,又像喝了酒般,变得微醺晕眩,脸色青黄相间,在清风中急速地抖颤,如黄栌树向夜幕拉开了衣链,释放出满树斑驳振翅的彩蝶。
走近柿树,原先树冠上那些稠密的张扬的墨绿的在日头下摇头晃脑泛着油光的椭圆脸叶片,已经变得干瘪憔悴,像落荒而逃时夹起的尾巴,毫无气势灰败十足,倒是其间悬挂的青黄色果实,如柿树向秋天挥出的一记记老拳,将夜色捶打得星火阑珊。
而在黄栌和柿树下面,不是被狼藉的青黄落叶铺满,就是青黄色落果将低矮的黄杨细枝砸弯。
突然之间,我仿佛听懂了这两种树的语言。
它们分明是在吃痛,是在呐喊。
青黄,青黄。青涩迈向金黄。这是一种通往彼岸的色彩。
黄栌青黄,是黄栌叶历霜后变为焰红的必经。
柿果青黄,是果实优胜劣汰向着成熟的过渡。
在那些青黄亮色中,有些看似污秽丑陋的霉点,恰恰是黄栌和柿树的痛经。
在它们由青到黄的嬗变中,轻不得,重不得,缓不得,急不得。那是水分、氧气、肥料、温度等等因素的天作之合。任何毛糙、浮躁、疏忽、张狂,都可能半途而废零落成泥。
人到中年,树到秋天。
这个时节,如果给人赋予一种色彩,我想青黄确有一比。
中年有经历、有资历、有根基、有成绩;有家庭、有朋友、有亲戚、有知己;有志向、有爱好、有向往、有乐趣;热闹过、落寞过、得到过、失去过;爱过、恨过、痛过、别过、哭过、笑过;心智成熟、洞悉规则、明辨是非、知道取舍。正是人生由懵懂青涩无知无畏播种耕耘向着睿智谦恭上善若水颗粒归仓的青黄过渡。
然而这个过程,却也是波涛暗涌凶险无比。轻了,不获;重了,不及;缓了,不至;急了,不得。甚至,不容有失。
人在年少时,一定会也理所当然允许走弯路、错路,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然而中年时,一步迈错,很可能狼狈惨淡,甚至于满盘皆输、四大皆空、万劫不复。
中年,已经是一个不太能被原谅的年龄。
试想,你能接受一个孩子灰土灰脸,一个老人蓬头垢面,但可能不会原谅一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没拉裤链;你对孩子校服上的破洞或老人口袋上的缺扣可以无动于衷,但你可能不会容忍一个中年女人眼影画歪、嘴唇起皮、满头发屑或是小腿上的长筒袜脱丝。
成语“青黄不接”,说的是粮食不够吃,比喻后继无人。可见青黄交接至为关键。
人生路上,有很多个坎儿。青黄之季,尤要慎重。
惟其如此,方能迎来一个真正的五彩斑斓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