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有翅膀，但都不能飞。有一个人例外，她的背上光秃秃的，被所有人视为另类。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拖着沉重的翅膀走在街上。突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传来，她跌坐在了地上。我慌忙低头查看，却瞧见她用渴望与无奈的眼神望着我背后的翅膀，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能给我几根羽毛吗？”
她竟然没有翅膀也想飞？我不知怎么一时脑热地回答道：“我可以带你飞。”她似乎愣住了。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走了，只留下一句话：“明早六点，大槐树见！对了！我叫东方！”
跑到家里，我顿时为难起来，我自己都不会飞，怎么帮她呢？是的，这个国家里没人会飞，即使人人都有翅膀。除了她。
第二天，早晨六点，我如约来到了大槐树下。“管她呢，先试试再说。”我这样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这时，我看见一个躲在大槐树后面的小小身影。我跑过去拉住她：“走吧！我们快开始吧！”她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我拉上了树。我和她站在一根树枝上，深吸一口气，“三、二、一，跳，飞，直冲云霄！”失重感只在我们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钻心的刺痛深入我的屁股，我跌坐在了地上。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一遍遍尝试，结局不是“嘴啃泥”，就是“屁股开花”。
“等一下！”在我又一次准备爬树时，她喊道：“今天就先这样吧！再见，东方！”
想了想，她又说：“我们有一天一定会飞起来的！”
“好！”
“一言为定！”
夏日的夕阳下，是两个小女孩的约定。
为了履行两个人之间的约定，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关于飞翔的消息。在餐桌上，我向父母抛出了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飞起来呢？”没想到父亲脸色大变：“你是不是又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了？都说过小孩子不要问这种问题！”“那这双翅膀有什么用？”我据理力争道。父亲被我气得脸色通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摔下碗筷，走出了家门。
这个国家的人十分抗拒讨论飞翔。
“为什么我不能飞呢？”每当我抬头望向蔚蓝色的天空，心中就会有种对天空的渴望。
不知为何，我已经半个月见不到她了。
今天放学时，当我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走出校门，突然在一堆学生中间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背上仍然光秃秃的，只不过手中紧紧抱着那副洁白色的翅膀——那翅膀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地摊上的伪造品。
现在，她正跌坐在地上，害怕地望着一个拎着书包的学生，身体瑟瑟发抖。拎着书包的学生满脸轻蔑地盯着她说：“你这个没翅膀的另类，怎么敢到这里来？”说着，用力踢了她一脚，周围的学生顿时哄笑成一片。这时，被笼罩在巨大阴影之下的她，看到了藏在人群缝隙中的我。她伸出手臂，拼命向我挥手：“东方，快来救我……求你了！”一名学生恶狠狠地骂道：“喊什么喊？再喊，我打你一顿。”听到这句话，我不顾一切地往前挤，想把她救出来。可是当人们怀疑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时，我顿感身上火辣辣的，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装作没有事情发生，迅速走出人群。
“喂，你认识她？”听到这句话，我背后凉飕飕的。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望着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再看着她近乎恳求的眼神，迎着人们质疑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回答：“我不认识她。”说完这句话，我瞬间后悔了，仿佛听见了她内心哀嚎的声音。
我不想被别人当成另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无数次为自己的软弱与绝情感到无尽的内疚，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见她。几次在街上遇到她，我都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本可以很快淡忘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
那天吃过午饭，我来到阁楼上寻找一本丢失已久的书。一只脚踏上阁楼“嘎吱嘎吱”响的地板后，我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在摇摇晃晃的扶梯上保持平衡，挤进昏暗拥挤的小阁楼里。阁楼里成堆的书本、杂物摞成一叠叠堆在地上，地板不堪重负地显出一道道裂痕，头顶上那盏昏暗的吊灯忽亮忽灭，透着诡异的色彩，是一个隐藏秘密的好地方。
我在狭小的空间中艰难地转过身。突然，一本大部头的书砸在了我的头顶上，我惨叫一声。疼痛过后，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只见书的封面上一片空白，落满尘埃。用手轻轻拍掉灰尘后，我掀开封面，两个大字映入眼帘，“麟羽”。我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大大的标题几乎占据了整张扉页，只有两行小小的字写在纸的最下方：阿克谢斯，写于麟羽的秘密被发现，诅咒被重启，满月悬挂于东山洞泉之上。
虽然誊写题目的墨水已经因过多的摩擦而黯然失色，但还是能清晰地判断出是手写字。我轻轻翻开泛黄的书页，酥脆的质感伴随着“哗啦”的声响。“目录……历史的自然规律、诅咒、消失的天神、飞翔的秘密……飞翔！是飞翔！”翻看着目录，我兴奋地嚷道，“四百一十二页！没错，就是这了！”
书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在大地尚未拥有生命时，有翅膀的麟羽就诞生了……麟羽一出生就会飞翔。直到这颗蓝色的星球产生了一个叫人类的部落，他们贪婪地掠夺麟羽的羽毛。天神为了保证种族的安全，命令高贵的卡罗尔家族每隔十代必须诞下一子，进入人类社会。但其他麟羽渐渐开始排斥这些没有翅膀的同类。而只有他们真心对待每一位同类，才能像祖先那样感受到翅膀的触动。看到这里，我屏住了呼吸：这时候，只需放松悬浮于空中，聚集全身力量，扇动翅膀，即可飞入蓝天。当然，机械翅膀也同样可以做到。
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为了履行约定，或者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我日夜练习飞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盛夏。我本以为她已经把我们之间的约定淡忘了，但愧疚促使我努力探索飞翔的奥秘。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轻盈。
终于鼓起勇气去见她。我慢慢走到一座低矮的瓦房前，这里就是她的住所。在屋子前的菜园里，我见到了她。她还是老样子，见到我后微微一笑，我满脸通红，不敢看她眼睛，我说：“对不起……”她似乎无所谓：“我知道，被当成另类的感觉真的不好。”她的宽容和大度让我更为脸红。
我忽然坚定地说：“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飞了，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令我惊讶的是，她淡定地回答：“哦，是从‘麟羽’那本书上找到的吧，我把它放到你家的阁楼里了。”停顿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应该知道了我的身份了吧，你还愿意和我一起飞吗？”我连忙用力点了点头。“那……走吧。”“哦，以后你就叫我栀子。”
说着，她拿出一双洁白如雪的翅膀，翅膀上的针线井井有条，清晰可见，是上等的工艺品。
没有什么交流，我们俩一起带着翅膀来到了学校的栏杆边。我的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今天将是我们的起飞之日。耳边突然传来她小声的哀叹：“人类可真奇怪，明明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珍贵的宝物，却总是不满足，整天想着剥夺别人的产物。”我不懂怎样接她的话，只能认真聆听。“还有我们的这些同类，谁儿时没做过飞行的梦，明明打破对另类的片面认知那么简单，但却没有一个愿意尝试一下……”为了缓解一下尴尬低迷的氛围，我小声哼起了歌：“最美不过夕阳红……”“最美不过人性，但人们总让自己身上这种最珍贵的东西变得丑恶。”我惊讶地望着她，发现她不再是初见时胆小柔弱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明事理的小大人了。
爬上学校栏杆，沐浴在夕阳五彩的光辉之下，整个世界美得像一幅色彩缤纷的油画。我扭过头，看着她把那圣洁的翅膀穿上，准备飞向夕阳。我深吸一口气，“三、二、一，起飞！”没人教过我应该怎么飞，但身体里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托举着我越升越高，一股通透的感觉贯彻全身后传向翅膀的尖端，给人带来麻酥酥的刺痛，仿佛有一个灵魂从我的体内挣扎而出。脱胎换骨让灵魂受到了洗礼。
飞翔的体验真是太美妙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到她。她微微闭上双眼，享受这美妙绝伦的自由，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睁开眼睛，朝我所在的方向努力扇动翅膀，来到我的身边。
“我们飞起来了！”
一声属于胜利的欢呼回荡在国家上空。
街道上的男女老少纷纷惊讶地抬起头，借着夕阳的余晖，望向空中两个雀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