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很安静,听得到花瓣掉落的声音,灯光有些昏暗,昏黄的光交织在惨白的墙上,若即若离。我从这头一步一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透过小小的窗子,白色的床单,床头放着一株太阳花,花枝上,最后一瓣傲然挺立。窗帘拉开了,窗外的蓝天像洗过了那样白,特别安详,云也不忍来打扰这宁静。外婆很喜欢蓝天,她总是早早地起床,一边欣赏蓝天一边上山。而此刻,外婆一定也在仔细地欣赏蓝天吧,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就这么静静地、安详地躺着看蓝天。呼吸罩已没有了雾气,也没有令人烦躁的机器的“滴滴”的声音,体温显示35℃。外婆还在看着我吧,我还能闻到丝丝花香,我还想再吃一次外婆酿的豆腐。
我的外婆很能干,身体壮硕,每年家里都有成堆的稻谷丰收。外婆家的院子里种有太阳花,她喜欢太阳花,喜欢它的那种红,红得热烈,开得大方。外婆忙于农事,无暇打理,它却总是在那贫瘠的土壤,在星星点点雨露中舞蹈,歌唱。每一年回外婆家,都有些许变化,或是家里的鸡又生了一窝,房子又高了一层,小院里多了一辆车。时间真是伟大,外婆家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外婆的子孙们也出息了——小表姐考上了大学,二表哥顺利工作,舅舅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时间真是无情,外婆的脊柱弯了,头发呢,全白了,牙齿也掉了不少。吃年饭的时候,她竟问我“你是谁”。也许是因为外婆疏于打理,太阳花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漂亮了。
2
在命运的长河里,明天和意外,谁来得更快?七月三号,晚上,救护车徐徐驶进医院,外婆被诊断为胃肠穿孔,需要马上手术。舅舅签下字,手术室的大门紧闭,他们在门外等候,张望,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一只大手紧紧揪着他们的心。医生说,手术台上存在着很多个“万一”。进了手术室,留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等待,还有焦急和无奈。
从手术室出来,外婆进了ICU。是否每一个生死之间都隔着一个ICU呢?穿上消毒衣,带上帽子口罩,我一个人走进去,便打了一个寒颤。七月酷暑,这里和外面仿佛不是一个世界,像北极,北极是很孤独的,一望过去,除了皑皑白雪,只剩下独身一人。这里又何尝不是呢,大多数时间只有外婆一个人。外婆的眼睛还紧闭着,一动不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听到“滴滴”的响声。听了让人惶恐,让人不安。这里时不时有人走动,看见每个人脸上无一不透着沉重和悲伤。每天在这里,有人走,有人留。留下和离开,哪一种更幸运,还未可知。
所幸——殊不知这是否悲伤的开始,外婆有些许好转,但没脱离危险——后来我们知道,自从进手术室的那一刹那,她从未脱离危险。外婆转到了急救室,清醒之后一直高烧不退。外婆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身上处处插着管子,不能自理,也不能进食。她瘦了,眼里暗淡无光,整个人没有精神,没有欲望,总是昏昏欲睡。外婆被折磨得没有了力气,甚至心中的希望已经燃尽。那点希望是火苗,总是在情况一点点好转时愈来愈热,但是每一次输液,医生每一句“还要观察”,火苗又渐渐熄灭,再慢慢重燃,外婆一定累了吧。因为每时每刻需要人在身边,妈妈和姨妈都请了假,给外婆无微不至的照顾——为了让外婆快些好转,更重要的是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每次去看望外婆,她的脸色总是苍白的,床头有一株太阳花,在它的映衬下,外婆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无力。病房里嘈杂喧闹,却让人感觉不到烟火气和热闹的氛围,好像也只有那一株花,让到处是仪器的病房里有些活跃的颜色,也给外婆心里些许安慰。某一个晚上,爸爸到医院守夜,凌晨时分,外婆醒过来,呼吸急促,手不停地抽搐,像是要说什么,她说“叫阿英他们过来”,而后情绪更加激动,呼吸也困难起来。还好,医生和家属都来得及时。后来,外婆的情况又渐渐好转,逃过一劫。
入院第二十天左右,午夜时分,外婆陷入昏迷状态。妈妈连夜赶过去,情况危急,立刻转到ICU,再迟一点,怕是来不及了。医生前两天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到了那个时刻会通知家属。现在就是那个时刻了吗?经过商量,决定送外婆回老家。外婆一生要强,她不会愿意在ICU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3
回家路上,她的儿女们流着泪,呼唤着她,我们都以为,也许下一刻,就是结束了。不知是因为对家的眷恋还是有放心不下的地方?还是外婆舍不得我们,舍不得现在就撒手离去?外婆回到家后,她的精神状态好转不少,也许家里的亲人和温暖远比医院的药水有效,有时候,亲情虽然渺小,微不足道,却也很伟大,就像一支蜡烛可以照亮一条路,一份亲情也可以温暖外婆最后的时光。
回家后第三天,外婆的情况每况愈下,说不出话,手脚不停抽搐——已经奄奄一息。大家含着泪,把外婆抬到大厅中央——这是家里的习俗。外婆情绪激动,紧握拳头,不停喘气,她似乎要说什么,在最后关头,她说还想见孙儿最后一面。天蒙蒙亮了,外婆慢慢抬起下垂的头,仰望着,眼里噙着泪,闪着光,她也舍不得这蓝天吧,舍不得蓝天下的太阳花吧。终于等到了孙儿,表哥抓着外婆的手,大家琐碎地说着些什么。而后慢慢地,外婆平静下来,又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是的,第三次在鬼门关前,门没有打开,又一次走了一回。哪怕是最后一秒,大家都舍不得放弃,不忍放弃,也不能放弃。
几天后——也是最后的最后,外婆注视着蓝天,缓缓合上双眼。寂静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偶有几缕风,树枝的影子摇摇曳曳。院里外婆爱的、精心打理的太阳花,枯萎,凋零,花瓣一片一片,落到土壤里。我们都知道,它曾经开得那么绚烂,那么旺盛,它的生命曾经那么美。也许太阳花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养料,抚摸着大地,滋润着树苗。
每个人生的起点不一样,临终也不一样,但是每个人应该都想要一个有尊严的结束,体面地,安详地。婴儿的一声啼哭总是让人们皆大欢喜,诞生值得歌颂,而垂暮老人最后生命的余光,何尝不是一种开始,又何尝不值得我们歌颂?
我不相信命运,认为后天的努力决定人生的一切。但是,一些事情让我们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去接受。在天地之间,在生与死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不管如何,跪下来乞求,双手合十祈祷,还是花费巨资,花费一天一天的时间,全力投入。仅仅是把那最后到来的时刻往后推那么几分钟,或是几小时,仅此而已。这一次,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生死那么近,就在咫尺,但是依然要抬起头去面对。这或许是生命的力量,不管是我们的,还是逝者的。即使知道终点在何方,也要以最美的姿态抵达,才不枉这一程风风雨雨。
外婆回到了自己的家,见到了孙儿,得到儿女们的悉心照顾,最终放下了一切,飘然离去。给我们留下了悲伤,也留下了一份念想。回想这一段路程,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不曾放弃,我们都不曾抱怨,不曾熄灭心中的希望,面对垂暮时刻,依然热情,依然真诚。
外婆的生命是有延续的,或许是光,照耀我们,庇护我们,或许是某一刻某一句话,某一个眼神。在将来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每年秋天丰收时,在异乡品尝家乡美味时,每年春天花开时,想起外婆的叮嘱、外婆的酿豆腐、外婆的太阳花,心中一定会有莫大的安慰。这就是生命吧,在别人的人生留下足迹,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哪怕只是一粒微尘。要相信,在某个角落,总是闪烁着属于自己的生命的光,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花,永不熄灭,永不凋零,永远被铭记。
指导教师:黄伟晶
(贵港市第三届“小荷尖尖”青少年新作文大赛中学组特等奖)